进城先是找到了医斋的下属医馆,递上名笺,填写一份考生单,交了一钱银子的手续费,算是报名完成。这一步在王中秋的带领下,轻车熟路,节省了不少时间。
接下来就是找地住。
漳州府城一间客栈住一晚要二两银子,比一路上其他地方贵出许多。虽说陈露冷年纪还小,但挤在一间房里,王中秋的脾性,断然是做不到的,便忍痛割肉,花了四两,要了两间。幸而住店这三餐是免费供给的,算是缓解了一下囊中危机。
安顿好落脚处,王中秋匆匆出了趟门,说是打听一下明日考试的消息。他在此地总还是有一两个熟人旧友的。
其余两人待在客栈等。王忍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卷着两部厚厚的医书,跑到了陈露冷房间。
秉持着公平公正,学门大开的原则——至少表面上是——医斋的招生考试所涉及内容,都在任何学医的人都应研读过的最平常的五本医典里。
王忍冬早就对这五家之言烂熟于胸,只是眼看明日就到了开考时节,心情不免有些紧张,总想着再准备准备。
两间房挨着,出门走两步的事儿。站定门前,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请进”二字,王忍冬这才推门进屋。
到底是姑娘爱干净,陈露冷显然是洗漱过的,重新梳了头发,又换了一身水绿色长裙。此时正坐床上分拣十多天赶路到这穿过的衣服,打算拿下去洗了。见王忍冬进来,手中没停,道:“忍冬哥,你把你和师父的脏衣服也拿来吧,我给洗了。不然回去路上没得穿了。”很是习以为常。
“不急不急,你先帮我复习复习这书里的东西。”王忍冬把两卷书放在她手边,自己拉过一把凳子,也坐在床边。他心思全在明天的考试上,很多细节就忽略了,这凳子的距离,和那床实在是近了一些。
“你不是都记住了吗?”陈露冷铺平手底的衣服,笑着转过头,正对上王忍冬几乎要贴过来的脸,几寸间隙,说话气息都会喷吐到对方。
四目相对,都是一怔,陈露冷忙回过头,小脸微红。王忍冬也尴尬的咳了一声,站起来走回桌边坐下,那把凳子没有去管。
“我这不是紧张嘛。来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你还对自己没信心了。”陈露冷恢复平静,拿起第一本,随手翻开一页。“岐伯神圣散如何?”
王忍冬略作思量,缓缓道来:“岐伯神圣散,治疠病痈疽。癞疥瘫风痿。骨肉疽败。百节痛。眉毛发落。身体隐隐跃跃痒。目痛、烂。耳聋齿龋。”
“取天雄、白附、茵芋、踯躅、细辛、乌头、石南、干姜各一两;川椒、防风、菖蒲各二两;白术、独活各三两。共研末筛。酒服方寸匕。日三。勿增之。”
房间窗户正对大街,盛夏暑气重,不曾关闭,热闹喧哗的人声顺风传进,丝毫不曾干扰王忍冬,每提疑问,对答如流。
时间就在一问一答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楼大堂里传来一阵噼啪乱响,打断了沉浸其中的两个少年。其声势似乎有人在店里动手。
王忍冬侧耳听了一会儿,满脸兴奋道:“走,咱们去看看。”他来到这世上十多年,还没有见过别人战斗,也不知是什么情形。
说完拉住陈露冷的胳膊就往外去,陈露冷床前是有一把凳子的,站立起身先要避让,脚下就慢了一步,身子一滞,拉胳膊的手自然滑脱到了手上。
前面的王忍冬注意力都在楼下,没有注意,陈露冷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心脏一瞬间漏了一拍。没做出反应,就任由他牵着来到了二楼走廊。
客栈呈瓮形四面围住,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上,是看得到楼下的。
果不其然,大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碟碗碎了一地。
一名锦衣少年立在门口,紫袍金线,束发玉簪,身上连一点油污都没有沾到,看得出刚才战斗是稳占上风。他毫不掩饰神色里的轻蔑,身后两个成年男子堵住了去路,也是飞扬跋扈。
另一边,就惨淡的多了。差不多年纪的少男,麻布衣服撕裂,青紫色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整个下颌以及大片前胸。这一拳不可谓不重。他拄着根光滑的长棍,撑住自己的身体,睨视对方,脸上写满了桀骜不服。
“不知道从哪偷学了两招,就敢跟人硬气,你当公子我是什么不入流的品类呢?”即便说着讥讽的话,紫衣男子仍是保持着一股从容风度,其身世家境有多上流,可想而知。
店掌柜之前害怕误伤躲在了柜台底下,此时赶忙走出了求情:“哎呀,二少爷,您心疼心疼小店吧。小本生意禁不起折腾呀。”
“你放心,我苏家在漳州立足百年,凭的就是与人为善,本商虽然年纪尚小,但家规牢记,怎么会为难您呢。”说罢,自称苏本商的少年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扔给掌柜,又指了指对面刚刚缓过气的那人,道:“掌柜的,咱们漳州地小,经不起害群之马,以后这种不懂礼数的野人,就不要做他们的生意了。”
“哎哎,您教训的是。”掌柜的满脸堆笑,送着正欲离去的苏本商出门。
没想到大堂里一声怒喝:“你站住!”
苏本商停步回头,眼里已经有怒气升腾。本来他今日就因家中的一些事情心生不快,特意避出来吃饭,散散心,谁知道遇见这么个小子,毁了一顿饭不说,自己教训完他,他还不识好歹。
“你还不服?”
这一句音调都高了两分,远在楼上的王忍冬都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怒气。
“老哥,这是发生了什么?”王忍冬偏过头问向身边看热闹的酒客。“那个公子是谁啊?”
“你不认识他?刚来的吧?”遇见外乡人,酒客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
原来,漳州本地有几大世家,苏家底蕴声势是其中魁首。苏本商是苏家当代家主苏世朗的嫡孙,行二,故认识的人都尊称二公子。
事起于苏本商进来吃饭,那被打少年的长棍戳到了他。苏本商作为百年大族的子嗣,修养还是不错的,没有计较。
旁边人提醒那少年,说这是苏家的公子,让他道个歉。不料那少年一听见苏家,反倒来了脾气,举起长棍就要打。
苏本商十岁开始修行家族功法,十五岁年纪已经地人境二层,一个不曾修行的普通人那是他的对手,一就把那少年踢出去了。结果持棍少年不依不饶,继续扑过来,手中长棍三招两式也有些声势,但终究是徒劳,苏本商轻松闪避过,一拳就打在了他鼻梁上。
于是就成了王忍冬出来的时候见到了那场面。
“幸亏苏公子心好,没有动用元气,要不然这两次交手,那孩子死都死了。他还不领情……”酒客叹口气,仿佛是对接下来的惨剧唏嘘。
这是王忍冬第一次见到小镇上乡亲们常说起的世家豪族,细观苏本商举止,仪容,谈吐乃至修为,都可以说不凡。再看周围人的神情,大多都是对“二公子”再三忍让的赞许,少有对那持棍少年的同情。苏家在漳州人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漳州这块小地方的百年家族。也不知“四张门板一座城”这句谚语里说的,五个还在皇族萧氏之上的塔顶的级别的豪门,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里思绪乱飘,忽然感觉到手里什么动了一下,转头看,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攥着陈露冷的手,时间太长,都出汗了。王忍冬心头一慌,赶忙撒开,都没敢抬头看身边女孩的神情。
陈露冷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手心,眼中光彩闪动,低头不语。
楼上气氛微妙,楼下乱作一团。
持棍少年喊了一句:“吃的都是饭,拉的都是屎。我是野人,你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已经提棍冲了上去。
苏本商被这一句粗语顶出了盛怒,再不顾忌什么宽仁家规,双拳之上淡淡乳白色元气萦绕,两腿微错,猛地发力,电光一般窜了出去。
持棍少年没想到他这么快,大惊失色已成去势的长棍来不及收回,眼看那一拳就要打在身上,可预见的死亡即将来临。
人群之也响起阵阵低呼,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心软不忍去看。
漳州苏家在漳州地面上打死一个无名之辈,算不得什么大事,发送收尸之后,便不会有人提起。这种现实更显得之前苏本商的“好脾气”难得,持棍少年的鲁莽活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大堂里的场面吸引过去,没有人注意到,二楼栏杆边上,一袭水绿色衣裙,无风微动,陈露冷手中已经掐起一道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