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习剑的人看见陈露冷手上的动作,必能认出,那是前朝成蜀国剑道大家无根由自创的的《巡山式》其中一式剑诀,是天下知名的剑法高招。
那是如果,混乱中没有人看到,哪怕是就站在一旁的王忍冬,心思也全在楼下。
苏本商拳头上的有形元气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上一世不存在的奇妙东西。他能从其中感受到磅礴的力量。
这种将天地之力锁在双拳为我所用的手段,对他来说很新奇。
同时他也很意外,因为持棍少年使出的这一招棍法,其势广,其形真,续招的变化可能性超过十种,在他前世所记忆的无数武功妙招里,也不落下乘。比起苏本商那简简单单的一拳,更是要高明很多。他没想到这个并不重视武技套路的世界,还有人能创出此等水平的棍法。
只是巧妙归巧妙,持棍少年没有修行,没有元气支撑,根本不可能完全施展出来。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他躲不过这致命一击。
王忍冬不动声色,神情变化甚至还不如酒客路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不,他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丧在这里。只是他如今的内力水平,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加入战局,改变结果。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只有持棍少年自己能救自己。
苏本商的拳近在咫尺,带起的风吹动少年头发。
王忍冬紧紧盯着那道无形的拳风,突然间眼神一亮。
“下盘卸力,横贯长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整个客栈里的紧张气氛莫名一滞。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下一刻,彷佛投石平湖,引起波澜,本已成定局的场间,异变陡生。
退无可退的持棍少年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腿下一软,身子陡然矮了半截。苏本商拳力已老,改变不得方向,只能错了过去。一拳落空,他还没站定,就听身后随从喊:“公子小心。”
劲风直逼两耳,苏本商元气吞吐,强自扭开半尺,堪堪躲过这上撩的一棍。
趁这个间隙,持棍少年赶忙连滚带爬拉开距离。
生死危机化解,除了苏本商和他那两个仆从,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松了一口气。
紧跟着,众人发现,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这时候都不打了,齐齐地仰头往四外里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很快,有机灵地就明白过来,他俩在找那个说话的人。是那句旁人听不懂的话,救了持棍少年一命。
陈露冷不知何时默默收起了手中剑诀,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身旁的王忍冬,带着惊讶和犹疑的情绪。刚才那一瞬,她在这个熟悉的少年身上,感受的一抹完全陌生的气息。
强大,自信,果决。
离得近的其他人也意识到了情况的转变,转头看向这里,渐渐的,整座客栈的目光,都落到了二楼那个倚着栏杆,面带笑容的少年身上。
嗡嗡议论发出,人们不敢相信,真是这个看起来年纪比战斗的两人还小的男孩,化解了一场死局?
但从两个当事人认真的表情来看,是他无疑。
王忍冬嘴角的笑僵住了。
他全神贯注,靠经验抓准了那一拳刚猛强硬有失灵活,苏本商也修习日短掌控不佳,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导持棍少年利用卸力的蹊径躲避,反击。
原本在他的预料中,结果差一点,持棍少年没听见,或者没理解,那一拳还是正中靶心。好一点,那一拳应该会避开心脏,落在肩膀之类的次要部位。后续的那一棍,也只是阻挡苏本商连贯出招。
没想到持棍少年的反应要比猜测的够快。不仅完美躲过,上挑一棍还对苏本商造成了威胁,所以他笑了。
可当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焦点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
王忍冬能感受到苏本商虚眯着的眼睛里散发出的冷意。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顺便挡住周围无数道目光。
这种小动作只是徒劳。
他叹了口气,直视苏本商,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还没开口。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什么人在此造次!”
话音刚落,一名仆从纵身向二楼走廊扑来,目标正是王忍冬。这一跃,比苏本商先前还要快几分,气势更强。显然仆从境界更高。
陈露冷眼底闪过一道怒意,踏出半步挡在那仆从的进攻路上,衣衫抖动较之前更急。可她手里动作还没做完,就听见耳边风声起,楼下发出一阵惊呼。
回头看,王忍冬拔地翻腾,转眼落在了正对大门空荡荡的楼梯上,竟不忘把战场引开人群。
那仆从已到近前,栏杆边众人四散。他一脚踏在柱子上,调转身形,跟到楼梯上。
王忍冬没有再避,丹田内内力奔涌,经脉灼热,严阵以待。
仆从开始还拿捏不定,但看到对手动作如此犀利之后,不再保留,地人境三层的元气修为悉数爆发,拳脚横扫,快如闪电。
“暴雨拳!”
场外传来惊呼,能做二公子随身仆从果然不凡,竟然掌握了苏家本门的拳法。
暴雨拳是苏家的基础拳法之一,胜在出手迅疾连贯,是一套以连绵不绝的进攻压迫敌人的拳法。常常作为苏家子弟锻炼身体灵活性的入门拳法。尽管基础,但毕竟是本门武技,并不外传,这仆从能够赢得信任,学习暴雨拳并掌握到眼前的程度,足见其实力。
两人交手,客栈里不乏担忧之人。人有恻隐之心,谁也不忍心看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因为救了别人,自己送命。尤其是持棍少年,挣扎着站起来,几欲加入进去。
倒是不远处的陈露冷,虽然心中担忧,随时准备有所动作,可实际又不那么焦急。不知是不是眼前换了个人似的王忍冬,让她生出了一丝信心。
苏本商静立不动,观望着楼梯上的局势。他完全可以一句话拦住自己的仆从,没有来得及来不及一说,只要他说,自损修为仆从也会做。他没有,因为他从王忍冬身上感受不到元气波动,他想看看,这个少年的出口,是巧合,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他不担心王忍冬打伤自己的仆从。仆从名苏大,晋入地人境三层多年,根基扎实,一套暴雨拳炉火纯青。即便放眼族内嫡系,地人境三层以下,苏大都肉搏无敌,包括自己也不是对手。
王忍冬看起来比他还小,这个年纪达到地人境三层,东瓶洲也就那有名有姓的几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苏本商眼神里浮现点点轻蔑,一如之前看那个持棍少年一样。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王忍冬在苏大拳下求饶。
他不会喊停的,因为他端庄得体的外表下藏着一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扭曲念头:不允许身边有超越自己的同龄人,哪怕一招一式的超越。
王忍冬帮持棍少年躲开了那一拳,那他就得承受更多拳头。
苏本商心里在笑。
所有人的这一切反应和思绪都在一念之间,一瞬生出的萌芽。可是王忍冬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去延展。
他出手了,两掌柔而不散,身形似摇实凝。脚底生根,双手是门,大臂带动小臂,小臂运转双手。
他很慢,慢的一招一式都尽入他人眼中,慢的悠然,像是饱餐一顿后的一杯浓茶,大雨过后的一叶芭蕉。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处处破绽的招式,挡住了所有密集如雨,携带雷霆之威的拳头。没有一拳能突破王忍冬慢慢画出来的那个圆圈。
苏大越来越心惊,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加快出拳速度,改变出手方位,那两臂之间勾勒出来的圆,总是能举重若轻地把他的拳头包裹进去,一推一拉,卸去所有力气。
他不想再二公子面前失手,这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苏家二公子地真实脾气,他是其中之一。
苏大感觉到自己窍穴里地元气在翻滚,燃烧,疼痛感逐渐传来。短短几个呼吸,他已经疯狂的打出了八百多拳。他的脸涨的通红。
反观王忍冬,脚步虚晃之间,不退反进,已经把战局拉到了楼梯边缘。
客栈里所有人都提起了一口气,先是震惊的无法言语,后是被胶着的——或者说一个胶着,一个从容——的战斗吸引心神,大气都不敢出。
陈露冷暗暗窝起了拳头,她有预感,两人的交手很快就要结束了。而且她看得出,王忍冬没有表现得那么平静。挡下一名地人境三层修行者的上千拳头,不是那么容易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没有开窍穴,不曾修行的王忍冬是怎么做到的。
忽然,陈露冷的心提了起来。她注意到王忍冬皱起了眉。
人群再次哗然。
王忍冬措步进身,一手上摆,一手回旋,竟然在幻影一般的拳雨里,准确抓住了苏大的手腕。
手腕处两个窍穴是元气传导到手掌上的关键。两处被钳制,苏大的拳头立马失去力气。紧跟着王忍冬腰马发力,双臂一抖,苏大应声飞出,重重落在楼梯下。
望着用力过度瘫倒的苏大,王忍冬再一次皱眉。
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危险,而是他明显察觉出苏大到了强弩之末,再继续出拳怕是伤损自身,却不知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第二次是看到摔下去的苏大不顾伤情,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苏本商,眼里带着浓烈的恐惧。
王忍冬意识到,这个翩翩公子,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此时,陈露冷来到身边,主动抓起他的手,眼里满是关切。王忍冬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楼梯下,苏本商仰面对视,脸色漠然,许久,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拳?”
王忍冬微微颔首:“拳名,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