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隐而不动的各大赌场,撒了欢的热闹起来。
有竞争的地方,就有无所事事的看客闲谈,从最开始的言语猜测,猜中了得意洋洋好一顿夸耀,到后来各大老板看重商机,干脆直接开盘设赌,赢了通吃。
人都喜欢找刺激,医斋招生这几日,就成了赌徒们和庄家的狂欢。
医斋两年一招生,漳州府每届参加初试的大概千余人。初试次日放榜,榜上三百名额,再一日复试,当天结束,当天公布,最后取一百二十人。将近十分之一的几率,不可谓不低。
就像罗掌柜在小镇上说的那样,学医入道对所有小门小户来说,是改变命途以及有可能追寻玄妙道法的最优选择。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医斋又不限学生年龄,也就是说哪怕是白发苍苍行医半生的老郎中,也能来,虽然这种行为总会被人骂老不知羞,所以基本没出现过,但偶尔多一两个带着半大孩子,满脸胡须的,还是挺寻常的。
竞争压力这么激烈,医斋也倾向于收取一些年少有为的。到后来敢投递名笺来参加初试的人,莫不是漳州各地小有名气的年轻郎中,更有甚者还是名噪一方的少年英才。
像王忍冬这样纯白丁一个千里迢迢从穷山僻壤赶过来的,还是稀奇。
不过,那都是来漳州府之前,自从昨日客栈一出手,全府城都知道了这么一个战斗力超群的少年大夫。
只是他的医术如何,就是个谜了。
正因如此,各家赌坊里,王忍冬名字,赔率高居第一。
王忍冬的初试名次从上榜,到前五十、前二十、前十、前五、三甲乃至魁首。
高风险挡不住银钱滚滚,不确定的赌局,才最为刺激。要是都知道八九不离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就像王忍冬最后能通过复试这一条,无人押注。
人们都保持着清醒的默契,谁让他跟二公子起了冲突。
王忍冬自然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少人的糊口钱,酒肉钱。也不知别人眼里自己结局已定。
吃罢早饭,跟着王中秋来到医斋初试的举办地,泰始殿。远远望去,他又好生感叹了一番这座考场的气势。一旁的陈露冷,还是面带微笑,不见波澜。
这座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的大殿,是前朝南汉国的皇宫正殿。南汉国破后,皇城被焚毁,仅剩一座孤零零的大殿,也熏得面目全非。医斋与当时的安南将军交好,使了些手段将泰始殿收归名下,粉刷装点,做成了一座宏阔大气的大考场。
大殿一次可容三百人,考试分批进入,一场两个时辰。一千余人,这是整整一天。
殿前白玉广场是考生的候场区,高搭凉棚,外围栅栏,留一个开口派人把守,核验过身份才能进去,但陪同的亲友要止步于外。
三个人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在排队进场的队伍边。王中秋朝里张望了几眼,似乎是寻找什么,随后招了招手,从栅栏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面阔无须,宽袍大袖,素衣简约,年纪与王中秋相仿,神色和蔼,笑着走了过来。
“老王,你来了。”打了声招呼,这人又看向王忍冬和陈露冷,目光落到陈露冷身上时,微微一顿,旋即挪开。“这两位,哪个是你的徒弟?”
王中秋拉过王忍冬,介绍到:“俩都是,今年参加考试的,是这个。”说完对两个孩子介绍道:“这个是我一位故交,魏平己,你们叫魏伯伯就好。”
“魏伯伯好。”两个人齐齐致礼。
魏平己看了看王忍冬,笑道:“这孩子看起来很机灵嘛。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王忍冬。”
听到名字,魏平己神色明显一变,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幸好王中秋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人事迟钝,没有发现。可旁边两个心思玲珑的少男少女捕捉到了这一点,悄悄对视,猜到大概是苏本商暗中做了些事情。
还是鲁莽了。王忍冬暗自叹息,心想,本应有更好的办法的。
闲聊几句,魏平己回到了栅栏里,临走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忍冬,意味深长。
眼看着该入场了,王中秋还待交代两句,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哎?这不是王师弟吗?”
三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衣着张扬地中年白面男人立在那里,神色轻佻,带着几分讥笑。
王中秋立马变得脸色难看,也不作声,看起来和这白面男人之间有不小的矛盾。
那人显然没有什么行合乎礼地自觉,两步来到面前,注意到了王忍冬他俩。“我就说嘛,以王师弟的一身傲骨,怎么会这般年纪,屈尊再来参加医斋的考试呢。原来是有成器的徒弟,给你争光来了。呦,这小姑娘白白净净的,真是个美人胚子啊。”说着他就想伸手去摸陈露冷的脸。
王忍冬一个跨步挡在前面,顺手抓住他的手,真似激动握手一般,满脸带笑道:“没想到我师父还认识您这种衣冠楚楚的大人物。真是叫人感到光荣。”
动作行云流水,半点不显做作,倒让那白面男人一时愣在原地。
等反应过来,白面男人抽出手,面带不屑,挥袖离去,从栅栏口进了广场里。他的身份显然不低,马上就有值守的人凑到身边。应该是见到他在外面与王中秋等人说话了,问了两句。
他冷哼一声,刻意抬高了声音,道:“他那样的废物,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王中秋听在耳里,神色愤怒,转看向陈露冷,又流露出些许抱歉。
“行了,师父,露冷。你俩回客栈吧,这要考一天呢。”
“嗯,你也不是个不让人放心的孩子。放松就好。你比我当年强多了。”
陈露冷上前几步,背对着王中秋,眼里透出安慰。“忍冬哥你放心,我相信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漳州二公子苏本商。
王忍冬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转身迈步进了广场里。人群淹没他的身影,王中秋带着陈露冷回到大街上,朝客栈去。
大街的另一边,空地上搭着十几座茶棚,乌乌泱泱挤着上百人。这些人衣着邋遢,面容疲惫,大都是老赌棍们,等在这里想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毕竟其中有些人,连裤头都压在了赌坊里。
茶摊大锅熬煮,粗碗盛,喝茶都是拼桌。陪同考试的亲友或者谁家仆人是不会在这里的,能来州府考试,多多少少也负担得起上点档次的洁净茶馆或者客栈,没人愿意和这些赌徒混在一起。
但在喧闹拥挤的中间范围偏西一点,却有着一张格外冷清的八仙桌子。
桌上一碗一壶,只坐着一个人。
这人衣着简陋,但还算得体,瘦长脸,留着几缕胡须。凳子边上靠着一根布幡,写着跌打正骨,像是个跌打郎中。
不知为何,尽管许多人都没有座位蹲在地上,他那里始终没有一个人凑过去。偶尔偷偷望向他的赌徒,眼里都有点不明由来的恐惧。
好像这个相貌普通的郎中,和那些高门大族一样,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度。
路边搭个棚子,连个招牌都没有,这样茶摊上的茶并不好喝,味道甚苦。这里的茶水是专门给抗包打工等干力气活的人或者今天的赌徒们准备的,一个钱一大碗,喝完再续,解渴提神就好,哪能讲究。
郎中饮尽一碗苦茶,不知是不是呛到了,咳嗽了一阵,脸色白了几分。他皱了皱眉,抬起眼看着熙熙攘攘泰始殿前广场,也许是想到什么,眼神忽而迷离起来。
“七十年了……”
他低低念着,模样有些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