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一个紧挨着南京市的县级市。
四月份的天气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白天,随着太阳的升起,热气弥漫整个县城,来来往往的行人快步行走,想要逃离一直尾随的热浪;晚上随着太阳的西落,热气逐渐散去,占据整个县城的便是突发的寒冷,路上行人偶尔还能看见从鼻子里散出去的热气。
虽然寒冷,但晚上的县城依然热闹,颇有一副迎接夏天的景象。烧烤摊、水果摊等各种小摊位已经陈列在马路两边的晚市上,裹着厚厚衣服的小孩儿在追逐着嬉戏打闹,晚饭后遛弯的人也越来越多,广场舞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位身穿蓝灰色运动休闲装的老者从晚市上买了几斤苹果、一箱牛奶,正稳健地朝着马路尽头的“幸福家园”小区前行。
“周警官,又来看小夕啊?”零食摊的摊主看见了老者。
“好久没来了,今天来看看!”被称为周警官的老者笑着走到零食摊前面。
“你可真是我们的好警察啊!上次我儿子看见你,他说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当一个好警察为人民服务呢!”
“真的吗?那可要把书读好!”
“那可不,我当时就对他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学习好,才能当警察。”
“那看来我得提前祝贺我们又多了一个好警察啊!”周警官笑着说,从零食摊挑拣了一些零食放在电子秤上。
“周警官,这些零食?”摊主挠着头说,“小夕怕是不爱吃吧!”
“是吗?”周警官翻看着电子秤上的零食,有江米条、糙米卷、披萨卷、小锅巴等。
“小夕今年有二十了吧?”摊主问。
“应该有了吧!”周警官若有所思地回答。
“二十岁的小姑娘怕是不爱吃了!”
“应该不会!”周警官不顾摊主的劝阻,还是买了已经选好的那些零食。
周警官走到了“幸福小区”7号楼3楼2单元,目光停留在仍旧贴着春联的防盗门上,按响了门铃。
“来了,稍等!”门里传来了声音。
“是老周啊!快请进!”开门的是一位穿着休闲睡衣的中年妇女,小夕的母亲。
“小夕最近还好吗?”周警官问,“也怪我,有一阵子没来看她了!”
“小夕好着呢,她嘴里还时常念叨着说周伯伯怎么不来看她了!”小夕妈妈轻快地回答。
“最近事情有些多,这不是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嘛!局里正在考虑是不是让我提前退休!”周警官换上鞋,走进客厅,起身迎接他的是小夕的父亲。
“提前退休了也好!这样就有闲余时间,不必那么忙了!”小夕父亲笑着说,泡上了茶。
“周伯伯!你来啦?”小夕在房间里高声喊道。
小夕妈妈边走向卧室边说:“你们先聊!我去帮小夕穿衣服。”
“提前退休也好,也不好!在家闲着总觉得缺点什么!”周警官喝了口茶,“这茶不错,是碧螺春吧!”
“嗯!今年的新茶!”小夕父亲得意地说,“你这是工作综合症,不工作就难受,这是病,该治!”
“哈哈,是该治!”周警官顿了顿,收起了谈笑的面容,“小夕最近怎么样?下半身还是不能动吗?”
“总归是有些好转吧!有时候可以自己活动活动脚趾头。”小夕父亲低下了头,说着自己的口头禅,“能活下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敢有其他奢望!”
“我记得大夫不是说过,小夕是有可能恢复的吗?”
“大夫还说过活下来就是奇迹呢!”小夕父亲苦笑着,“不过也好,总归是有好转的迹象,从上半身能够自由活动,到现在脚趾能够活动,恢复很大!”
“那肯定是好转的迹象!”周警官说。
“周伯伯!我来了!”小夕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
“小夕!不急!”
小夕母亲推着面容姣好、扎着马尾的小夕从卧室出来。小夕坐在轮椅上,穿着印着卡通人物的睡衣,冲着周警官笑着。
“看看,看看!小夕越来越漂亮了!”周警官笑着说。
“周伯伯,你看!”小夕绷着脸努力摆动着自己的脚趾,“它在跳舞给周伯伯看呢!”
“我看到了,真是美丽的舞蹈呀!”周警官扶着面前的小夕说,“会不会有些累?”
“不累!”小夕咧开嘴笑着说,“就是偶尔双腿发麻!”
“可以感觉到麻了吗?”小夕父亲惊讶地问。
“刚刚妈妈帮我穿衣服的时候,我觉得双腿有些麻!”小夕说,“急于见到周伯伯,我没告诉妈妈!”
“真好!麻了好、麻了好!”小夕父亲低着头自言自语。医生说过,麻木是康复的前兆。
“周伯伯,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我!”小夕嘟着嘴说。
“我最近有些忙!耽搁了。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周警官笑着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还能有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水果、牛奶呗!”小夕哼了一声。
“不许这样!”小夕母亲轻轻地拍了小夕一下。
“本来就是,谁让周伯伯好久不来看我!你和爸爸又不陪我玩!”
周警官示意小夕母亲没有关系,从桌子上拿出他买的那些小零食,笑着说:“你看!这是水果、牛奶吗?如果不喜欢吃,我可就拿走喽!”
小夕扭过头看着周警官手里的小零食,瞪大了眼睛,露出惊喜地表情说:“谁说我不喜欢吃,不许你拿走!”她从周警官手里接过袋子,抱在怀里,嗤嗤地笑着。
“傻孩子!没人跟你抢!”小夕父亲的眼睛有些湿润。
“周伯伯,你要提前退休吗?”
“局里准备安排我提前退休,还在征求我的意见!”
“还征求什么意见嘛,你直接退休不久好了嘛!这样你就能经常来看我了!”
“那我天天来看你好不好!”周警官抚摸着小夕的头说,眼睛里同样有些湿润。
小夕点点头,抓了一把小锅巴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静静地听着大人之间的谈话。突然,她感觉双腿麻木加重,就像有蚂蚁在咬噬双腿一样、就像针尖刺着双腿一样。麻木慢慢变成了疼痛,刚刚放进嘴里的锅巴也掉了出来。“妈,疼!”小夕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快去医院!”周警官说。
从小夕感到疼痛到她睡着,近两个小时过去了。代替担心的是医生宣布的好消息:小夕有望在一个月内完全恢复,这可真是奇迹。小夕的父母在医院相拥而泣,周警官张着嘴仰着头,任凭眼泪流淌。
“谢谢!谢谢!”小夕父亲双手握着周警官的双手,“十年了!十年了!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值得庆贺!值得庆贺!”周警官冲着小夕父亲点着头。
“老周,你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你也该陪陪嫂子了!”小夕母亲在一旁说。
“是呀!那你们陪着小夕!我明天再来!”
谢谢!谢我什么呢?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我又做什么了?周警官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想,我又是因为什么与小夕结缘的呢?已经十年了吗?
家中一片冷清。周警官打开房门走进去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家中的阵阵寒意。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在饮水机处只接到了半杯冷水,咕咚咚地喝了下去。还不够解渴,他转去厨房,打开水龙头,接满水。厨房的锅碗还没有洗刷,菜叶、菜刀、筷子、汤匙胡乱地摆放在水槽里。
是的,妻子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他重新在心里确认了一遍。孩子呢?哪有什么孩子?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稍微缓解了干渴的他,挠了挠头,动手整理一片狼藉的厨房。
十分钟后,卧室的灯亮了。周警官坐在书桌前,开始了每天必备的功课:阅读妻子的日记。
妻子曾是县里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常年担任班主任,她曾笑着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送到了初中,又笑着迎接了一届又一届的幼儿园毕业小朋友。她热爱教师这份工作,从心底热爱,她喜欢看着学生们活泼可爱的样子,喜欢看学生解出习题时露出的喜悦,喜欢看满是红色对勾的试卷。她说那是她最伟大的成就。但妻子在十年前被迫离职了,也可以说是提前退休,毕竟她当时才四十五岁。因为一起案件,她所教班级的两名学生铊中毒住院,一名轻微、一名严重,严重的便是小夕。妻子在离职后郁郁寡欢,终日提不起精神,虽然学校也说明不是妻子的责任,但妻子仍旧生活在愧疚中。直到五年前临终时,妻子的嘴里还在念叨着: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周警官用手背擦拭了有些发痒的双眼,打开了日记本。
4月28日,星期一,天气晴。
今天可以说是我从教以来最为耻辱的一天,这件事是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的那只钉子。铊中毒!怎么可能发生在我的班级?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学生身上?但,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铊?我通过查询字典才知道,这是一种蓝白色重质金属,质软,无弹性,易熔融。在空气氧化时表面附有氧化物的黑色薄膜,174度开始挥发,保存在水中或石蜡中比保存在空气中稳定。溶于硝酸和硫酸,较难与盐酸反应,它的化合物有高毒,1861年被发现。它的主要作用是制造硫酸铊——一种烈性的灭鼠药。铊是无味无臭的金属,和淀粉、糖、甘油与水混合即能制造一种灭鼠药,在扑灭鼠疫中颇有作用。因为铊是剧毒金属,受公安部门管制。不可思议!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尚不知道铊的存在,一群小学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知道。
小夕和小静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两名学生,为什么会偏偏是这两个人呢?谁会忍心对既漂亮、学习成绩又好的小学生下此毒手呢?难道是嫉妒吗?绝对不可能,目前这群可爱的孩子哪里知道攀比、哪里知道竞争呢?他们巴不得可以多休息一会儿,谁会想得到用毒害他人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成绩排名呢?爱人已经在着手调查,但会有结果吗?希望能有结果吧!怕是我要从我最爱的岗位上离开了。
爱人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小夕和小静怎么样了。为什么?为什么家长不冲我吵闹,吵闹一顿也好啊,难道要让我承受深深的自责之中吗?我衷心地祝愿两个小姑娘能够活下来,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得两人的生存,有可能吗?
会是灭鼠药吗?但近几年并没有大范围的开展灭鼠行动,并且已经有多好年没有看见老鼠了,谁家还会有灭鼠药呢?可真是一个难以琢磨的问题。
明天我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去学校呢?是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气,还是假装平静?学生会怎么对待我呢?学校又会怎么对待我呢?真是令人头大的事情。
……
硬着头皮面对吧,真希望爱人早点破案啊!
肯定是,肯定是因为铊中毒,我才和小夕一家结缘至今。周警官心想。他终于想明白了困惑他的问题,“看来是老了,脑子不够用了。”他呢喃着。
周警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走出卧室。当他再次进来坐下的时候,摊在桌子上的是他厚厚的胶封过的调查笔记。他对照着目录仔细看着年份月份,4月28日,507页。他迅速地翻着。
受害者为两名女生,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学生(媳妇的班级)。一名是杨夏夕,中毒程度较严重;一名是向静,中毒程度较轻;铊中毒。中毒原因暂不清楚,调查方向不明确。
向静已恢复,一切正常,不影响日常生活;杨夏夕仍在昏迷中,未脱离危险期。向静口述已记不清两人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接触过什么奇怪的物品。我们检查了两人的生活用品、学习用具以及可能去过的所有地方—包括女厕所,仍未检测到可疑物品。调查方向仍不明确。
……
关键期,医生说这是杨夏夕的关键期,我与其他同事守在医院里——上级安排的任务。可喜可贺,杨夏夕挺了过来,她已经恢复了意识,但全身瘫痪。与此同时,我们在向静的回忆之下,在即将销毁的垃圾里找到了仍残留着部分铊元素的奶茶杯。
……
仍未有任何进展。双方家长有放弃调查的想法,局里正在商讨,但调查方向似乎正在逐渐明朗。
……
最终决定,铊中毒案了结、资料封存,学生家长不予追究。
周警官合上了调查笔记。他已全然记不清具体调查经过,只能从调查笔记里零星地回忆着整个调查过程。最终结果是好的,小夕完全恢复了,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吧。周警官心想。
正在睡梦中的周警官被手机铃声吵醒,他拿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喂?”
“师父!再有一周就是你的生日了吧!”电话那边说道。
周警官在脑中快速推算着日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臭小子,亏你还记得!我都忘记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哪一年我不去?”
“今年呢?来不来?是不是有任务,要不你也不会打电话,每年你都是直接杀过来,来一个突然袭击!”周警官慢慢坐起来,半倚靠在墙上。
“这个……”电话那头有些犹豫,“我争取!手头确实有一个比较棘手的案子!不过我想请两天假应该没有问题。”
“算啦!案子重要!先破案,破了案再来,生日可以补嘛!”
“我再想想吧!”电话那头说,“师父,听说局里准备安排你提前退休,真的假的?”
“局里有这个打算,也征求了我的意见……”
“不过,你没有同意是不是?”没等周警官说完,电话那头用有些生气的语气说。
“你错了!”周警官叹着气说,“这次我同意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去年就劝你提前退休,你不同意……”电话那头感觉到了周警官的落寞,自觉地转了话题,“要不,来我这里?”
“去你那里干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结婚,要我去照顾你啊!”周警官假装生气地说。
“就当度假嘛!马上夏天了,江苏多热,我这边凉快!”
“如果这么说,倒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周警官笑着说。
先别聊了,我们再去趟大学城。电话那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师父,一会儿打给你!”
“好!注意身体!”没等周警官说完,电话便传来嘟嘟嘟的盲音。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周警官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