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周家有件大喜事,周家大爷的三公子周智,要与这青城牧守的女儿完婚了。老太爷一高兴,摆宴,有赏。流水宴足足摆了七天,从周家老宅一直摆到街巷口。周家上下这几天都为这事忙活,连青山也得了一两的赏钱。青山拿了赏钱,心中高兴,买了些好吃的跑去李老爹家。他现在住在车行里,也有好些天没来了。
一进门,院里聚着一圈人,青山扫了一眼,都是车行里的老人。跟认识的打了声招呼,就进了屋,看见老爹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袋,便问道:“老爷子,外面是怎么了。”
“阎王好弄,小鬼难缠那。”李老爹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愁容。
原来,自打这三奶奶进了门,就弄的周家鸡飞狗跳。周家虽然把持着青城的经济命脉,但在这些权贵眼中,压根就不值得一提。周家老太爷为了挤进权贵圈子,也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攀上的这门亲事。别看这三奶奶只是偏房所出,但架不住老子厉害。自来了周家就没干别的,不断安排娘家人。大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手都伸到了二爷这边。
要说周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就把家业交给了大爷,二爷打理,自己退居幕后。大爷精明,掌着钱柜铺面,二爷沉稳,管着水路运输。两人也着实让人信服,把周家的产业做的蒸蒸日上。这车马行一直是二爷这边人管着,管事伙计也都是一团和气,提起二爷都要说一声好。
但三奶奶一来,就给管事安排过来一个副手,美其名曰学习经验。这位爷一来就立了一堆的规矩,伙计们也忍了。可没过两天,这位竟让马队帮他拉私活,有时这路上人吃马嚼的还要自己担着,若是不从便克扣打骂。伙计们也实在受不了了,合计着去找二爷讨个章程。
这事青山也没放在心上,他家虽然没有周家家大业大,但这种事也没少发生。过了几日,上面派来一个新账房,据说很有学问,都叫他严先生。那账房来后,管家倒是有所收敛,私活也不干了,但还在那位子上坐着。
本来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成想一个月后,李大被打的遍体鳞伤抬了回来,一同去找二爷的那几个把头也挨了打。这明摆着是那管事干的,可告到衙门,衙门根本不管,反而说他是刁民闹事,总算他姐夫帮着,免了一顿板子。这边事还没完,又听说严先生夜里回家,被人打断了双腿,仍在路边。
有人说严先生为人太正直,得罪了人,但青山知道准是那管事干的。那管事派人找严先生做假账,严先生不肯,还当着大家的面把来人臭骂了一顿。结果第二天严先生就出事了,他们几个学徒,也被支到了马棚喂马去了。
听说严先生出事,青山便连忙赶了过去。相处虽短,但青山知道严先生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教他们这些学徒也从不藏私,就是太严厉,不讲情面,弄的大家都怕他,但青山很敬佩他。
严先生住在车行分的房子里,他无儿无女,快六十了仍单身一人,走到哪便住在哪里。这还是青山第一次来他家里,屋里的光线不是很好,飘着一股浓浓的药汤味。地上堆着都是书籍,看着有些杂乱。床上,严先生手里拿着本书,应该刚睡着。他的双腿小腿处包的严严实实,看他紧皱眉头,想来睡梦里也不好受。
应该是青山的到来惊动了他,见是青山,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没想到是你第一个来看我。”倒让青山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一生恪守本心,从不做违心之事,大丈夫生于世应当得起无愧二字。加佑五年,我进京考取进士,有乡人劝我多走走门路,方便日后行事,我不屑之。结果主官说我言语莽撞,怕冲撞圣驾,错失殿前面圣良机。八年,因不愿涉入党争,从翰林院外放平水为县令,为官七载,自认兢兢业业,清正廉明,历年考课却只为下,不得进迁。翌年,州府大旱,百姓易子而食,却有奸人屯粮以为奇货,我诛首恶三人,强命开仓放粮,却被参鱼肉地方百姓,草菅人命,被贬为庶人,永不得录用。不愿阿谀奉承,为上官所不喜。洁身自好,为同僚所猜忌。做事严明,为他人所不容。当年我欲做个教书先生都不能如愿,如今只想清清白白做个账房,也被小人所害,不得安宁。你说真是我错了吗?”严先生躺在那里自言自语了一阵,语气中透着失落,不甘。
“有些事非是不能,而是不愿。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虚昔心,良辰讵可待。”严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目中精光如炬,此刻在青山眼里,严先生的气势如山如岳,深如大海。
“你可愿做我的学生?”青山真没想到严先生会有如此一问,还未说话,又听严先生失落的道:“也是,我一个糟老头子,何德何能为人师啊。”
青山听的心中一酸,慌不迭说道:“愿意,愿意,早就想拜先生为师,刚才太高兴愣住了。”
“若你真愿意,就磕个头吧。“青山听完,磕头便拜,口称老师。严先生见了,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说句惭愧的话,我得罪人太多,本以为会就此了结余生。没想到啊,既做我的学生,就不能委屈了你,取笔来。”
青山忙又取来纸笔,常日里见过严先生写字,虽然漂亮,但无神韵。但此刻严先生写出的字刚健凌厉,有一种冲天之势。青山候立在一旁,等先生写完了信,又见他从身下枕具里掏出一本用缎子密密包着的书来。严先生拿在手里轻轻的抚摸着,显得极为不舍,好一会才叫过青山:“现在已经是七月,你车行也不要去了,立即启程去潭城,那里有个岳麓书院。你去找一个叫魏离的人,见面把这些东西交与他,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中。若有人阻拦,就先将此信交予他。这有五十两银子,你拿着路上用。”
青山没想到严先生竟是来真的,他刚才看严先生情绪激动,为了安慰他就拜了师,反正也没损失。这会见递过来的银票书信,一时手足无措,讷讷道:“先生,这些东西你还是留给自己的学生吧。”
“你不就是我的学生吗,怎么后悔了?”严先生也不生气,似笑非笑的看着青山,说道:“六子,知道刚才你是在安慰我。你平时固然有些顽劣,但心地赤诚。我岁数大了,这一折腾怕是不行了,而且,我这里估计也没别人会来了。你也不想看我死后,连个处理后事的人都没有吧,就当是帮我完成个心愿。我是真心想认你做我的学生,你若认我这个老师,就接下。”
青山看先生说的真切,心想日后先生若真有了学生,再还给他,缓缓接过了书信。岂知,他刚碰触到那本书,那书竟哗哗自己翻开了,同时屋内竟响起了阵阵读书声:“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书声朗朗,却震的青山头疼欲裂,以头捶地;字若金黄,却映的青山奇痒难耐,状若疯魔。严先生见状也顾不得自己有伤,一把夺过书籍重新合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青山在地上喘着粗气。在他撕开的衣服下面,能看到皮肤上露出一条条黑色且粗大的血管,狰狞恐怖。
严先生目光如剑,紧紧盯着青山:“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山也被自己刚才吓到了,缓了口气才说道:“不敢瞒先生,我叫张青山,曹州山阳县人,过了年就该二十五岁了。”一五一十的就把自己这一路的遭遇说给了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