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刚二十五岁,李希蓉二十岁的时候结为连理,这在村里已经是晚婚了。李希蓉九月怀胎,在那个被视为不详的时刻意外生下男婴,那夜村里是出奇的安静,安静的出奇。当文刚跑去找村长时,李希蓉独自呆在床上,红肿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她刚出世的儿子,儿子很乖,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
李希蓉私自给这个男婴取了个名字——文流,她不敢对刚出世儿子的抱有多么大的期望,她只希望她的儿子既能留下来,还能像河水一样细水长流。后来李仙人带走了她的儿子,虽然儿子没能在村子里留下来,但却能像河水一样能细水长流了。
失去儿子的最初时候,李希蓉整天闷闷不乐,总觉得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有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或者要做的事。起初文刚还以为娘子病了,着急忙慌地询问。每每文刚和李希蓉搭上话的时候,李希蓉总是先哭后骂。她在骂,文刚你个没出息的男人,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我们母子难以相见你就乐意了。
李希蓉每次哭骂,文刚都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他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走出茅草屋门,弓着背,像是逛街似的缓缓走到村口的那颗老梧桐树下,找个地方坐着,望着田里看上一阵。
后来文刚不知什么时候沿袭了李村长的习惯,他开始喜欢独自坐在自家门口,呆呆地坐着。他家没有像其他家门口的青石阶,石阶越高,在村里的地位也就越高。文刚每次大清早地就会打开房门,慢悠悠地走到田里巡视一番,有好几次碰见同样来巡视的李在道,他俩相视走过的时候,总会轻轻微笑。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九年,一直到文刚夫妇的儿子文流在村外田里出现的那一刻才有过一段时间的停止,不过后来文刚似乎已经改不掉了,他还是每天清早起床,为熟睡中的妻子盖好铺盖,轻声说:
“俺出去走走。”
随后打开房门,深吸上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往村外田边走去,他的身子逐渐变得佝偻。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施舍给大地时,便施舍给了他,他身后的影子就如黄昏时身后的影子一般细长。
文刚的儿子回来的消息是一个村民首先发现的,那时是在一个阴沉的傍晚,那天没有太阳。当那个人躺在自家农田里,脸上盖着一大片荷花叶,从睡梦中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唾沫。尽管他已经睡了几个时辰,他还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站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张望,他发现和他一起出村的男人们都已收完活儿回家了,于是他也拿上他那干净无比的锄头,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空旷的田野上伫立一个小孩,他感到奇怪,对那小孩喊上一句:
“回家啦!”说着他还把手臂挥舞在空中示意小孩往村里走。
小孩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喊道:
“你是谁家的娃儿?”
小孩腼腆地只说了两个字:
“文刚。”
由于小孩的声音实在太小,害得他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小孩也费了好几次口水。
待到那个男人终于听得清清楚楚的时候,他焦虑的脸色变得惨白,青紫,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哆嗦的双腿撒开就跑,他往村里边跑边喊:
“那小灾祸回来啦!那小灾祸回来啦!”
人们感到奇怪,抓住乱跑的男人,问道:
“哪个小灾祸?”
“就那小粽子!文刚家那小粽子!”
人们明白后慌作一团,恰巧文刚正准备去往村口,他久久未动容的脸露出一种奇异的脸色,似笑非笑,似苦非苦,他没有继续旁听围作一团的人们的私语,他双手攥紧,径直地快步走向村口。
文刚在回走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显眼,文刚走到村口,果然碰见了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在田里,是在那颗老梧桐树下。那个孩子穿着浅棕色的粗布,头已结成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青簪。
文刚动容着,他想问这个孩子,可他又欲言又止,后来无处安放的他只得蹲下,拍拍这个小男孩的小脑袋,良久说道:
“像个小粽子。”
文刚牵着小男孩稚嫩的手,急匆匆地往回走,“去看看你娘亲。”
小男孩和文刚一路上没有再说过多余的一句话。当斜阳向石板铺成的小巷洒下它最后的余晖时,这一大一小已经走进了那座茅草屋中。
人们无法想象深夜万籁俱寂、黑暗笼罩下的淇源村会有一处微弱但不群的光明,那就是茅草屋里彻夜的烛光。当村里男人和女人们还在睡梦中肆意妄为时,茅草屋中却是三人一同睡在窄窄的床上,眼不闭,灯不灭,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梁木。
“这孩子怎么不喜欢吭声啊?”李希蓉皱着眉头问道。
“像我。”文刚看着儿子甜甜地笑道。
李希蓉说;
“像你准没好事儿。”李希蓉有些不满。
“嘿嘿。”文刚笑道。
文刚对小男孩问:
“你在李仙人那里九年,有没有学什么?”
小男孩说道:
“学了静心咒。”
“有没有什么法术之类的?”
“没有,就只有静心咒,师傅说学好静心咒是基础。”
“李仙人收你为徒啦?嘿嘿,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李希蓉茬开文刚,摸着孩子问道:
“流儿,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叫为娘的好想念。”
小男孩说:
“就在山巅,师傅每日让我念静心咒,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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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九岁的文流在村里同年龄的孩子还在对着泥巴玩耍时,他已像个成年人一样心事重重了,他常常穿着短短的棕色粗布衣裳,裤管短的遮不住他的脚踝,当冷风吹来时,他的脚只能以瑟瑟发抖来驱散他的寒冷。但他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显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自他从李仙人那里回来后,他常常缠着娘亲玩耍。那时是初夏即将到来的一个午后,李希蓉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前方放着娄匡,手里包着蒜头,利索地剥开蒜头的外皮,露出白花白花的蒜肉,一颗颗丢进娄匡里,文流就蹲在娘亲旁,揉着辣得流水的眼睛,看着娘亲反复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
文流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村外流淌在田间的那条河了,他时常独自走在村里的小巷,走到村外的河边,望着滚滚流去的河水,然后席地盘腿而坐,念起他的静心咒。
人们都说这小王八蛋就像文刚那个大王八蛋一样,喜欢独自走在路上。
文流怪癖的行为常常使村里人对其骂而远之,由此九岁的文流在村里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般收获童年的欢乐。不过文流在村里呆的这一年也并非常常一人呆在河边,他在那年秋天到来的时候,第一次尝到了友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