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四大村中,本无书塾,后来在李在道做村长的时候,坚持在淇源村中办书塾,说的是:得留几个看得懂族谱的后人。
书塾名叫:普理书塾。
收男不收女,只教识字,不讲其他。书塾只有唯一的先生,就是李温纶。李温纶就是村长李在道的独生子,李温纶的学问是李在道手把手教的,李温纶是位温文尔雅的先生,他在书塾执教了十三年,他家就是村里最博学的人家。
李温纶对父母孝顺,举止雅然,丝毫没有一股山里人的气味。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是:李温纶从不像村里人那样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进食,他从来都是关上自家门,在屋里吃着,紧闭的门窗只能听见‘咻-咻-咻’的唆面声,他自己说,在别人面前进食是人最丑陋的时候。
而村里人却不以为然,依旧是坐在自家门前狼吞虎咽地端着木碗吃饭,吃得满头大汗,鼻涕横流,大呼:爽!
温文尔雅的李温纶教书也是这般温文尔雅,他从不责罚学生,打骂学生,每当学生们犯错时,他只是微笑着坐在学生对面,一声不吭,不出一天,这位可怜的学生便会改邪归正。
李温纶几乎教遍了村里所有的男孩,唯一没有教过的就是被称作小灾祸的文流,他把这当做教书生涯的最大遗憾。他想看看这个被人叫做小灾祸的男孩到底是怎样的与众不同,他想看看小灾祸是蠢材还是天才,他一定是和常人不同的,要么蠢到极点,要么聪明到极点。
那时,李温纶下定决心要去见见这个古怪的小灾祸,他的手牵着另一个小孩子,李温纶的得意门生,孙泾宇。孙泾宇就是孙文龙的儿子,那日文刚和李希蓉结婚的那天,村里有多少男人咬牙切齿,不光是精壮男子,就连风烛残灯的老人也要跺跺手里的拐杖,人们都说,好花插了牛粪,野猪拱了白菜。一直以来对李希蓉献媚、眼馋的孙文龙看着梦中情人落入别人口中,气得暴跳如雷,打了鸡血似的扛起锄头一连翻了几片田的土,一怒之下娶了他家对面,一直对他眉来眼去的波妞儿,用他的话说就是:冲冲喜!
之后就生出了孙泾宇,不过他的父亲孙文龙从来没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用他的话说就是:生下你这个小兔崽子只是俺和你娘欢愉的副作用。
孙文龙为这个不能干活、不会做饭的儿子还恼了一阵,他在大骂:儿子没有出息。最后为了一劳永逸的孙文龙不知听了哪个人的建议,将年幼的孙泾宇送到了书塾里,反正书塾是不用出钱的。孙文龙对临走时的儿子说:
“便宜你了!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干活啦!”
家里的父亲不喜欢孙泾宇,书塾里的李温纶却对这个聪明的孩子很欢喜,将他视为左膀,只是还差个右臂。
那天不是阴沉的,还是有一阵阵的阳光冲破浓云,照射到村里的石板路,孩子们将头贴住石板,脸朝前看,就会看到青石板变成了金光闪闪的石板,连连拍手叫绝。
李温纶牵着孙泾宇正走石板路上,往村外的河边去。路上孙泾宇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同龄的小孩把头贴在地上的滑稽场景,他感到很有趣,于是他挣脱先生的手,跑到小孩面前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他在观察这些小孩子是怎样把头贴到地上冰凉的石板上的,他们又是怎么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兴起的孙泾宇也学了起来,这些小孩似乎不大乐意孙泾宇参与进来,他们张开他们的小嘴,用稚嫩的口气说道:
“滚开!”
李温纶重新牵起失落的孙泾宇,他低头对孙泾宇说道:
“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失落的孙泾宇重新燃起了行走的兴趣。
他们一高一矮走尽了青石板路,走进了泥土路,踩在河边的稀泥上,他们远远地就望见远处的河边的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人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忽明忽暗,难以捉摸。
李温纶和孙泾宇走过去,这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这人盘腿坐在河边,小小的身躯犹如立在激流之中,面容却毫不畏惧。
李温纶说道:
“你是文流吗?”
那人听后,面容、身躯都未有所动作,只是嘴上微动,说:
“正是。”
李温纶又问:
“你,你为什么不和其他孩子去玩?”
那人却不吭声。
李温纶顿了顿,又道:
“你一定是想念书吧。”
那人回过头,用大大的眼睛观察着眼前这个有模有样的大人和躲在身后的小人,问:
“你们是谁?”
李温纶笑了笑,说:
“我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李温纶又把身后的孙泾宇拉出来,说:“他是我的学生。”
那人明白的点点头,说:
“我是文刚的儿子。”
“我知道。”孙泾宇冒出个头说。
“我们都知道。”李温纶笑着又道。
文流黯然地把头转了回去,说了一句:
“你们还不走?”
李温纶和孙泾宇奇怪道:
“为什么要走?”
“你们不怕我?”
“为什么怕你?”
“我是小灾祸。”
“谁说的?”
“他们。”
“他们是谁?村里人?李仙人都说你只要到十八岁安然无恙就不是灾祸。我们只信李仙人。”
文流惊讶地重新转过了头,然后欣喜地看着这一小一大的笑容,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他难以相信他们的话,文流又问道:
“你们真的不怕我?”
“不怕!”坚定而果断。
这个男孩黑黝黝的脸上重新泛起了红晕,他还是一声不吭地望着李温纶和孙泾宇,只是这次不再是冷漠的对待。
李温纶轻声问道:
“你想念书吗?”
文流拼命地点点头。
“好!今后我就让他课后来河边教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教你。”李温纶拍了拍他身旁的孙泾宇,对文流说。
文流拼命地点头,“好好好。”
李温纶低头看着孙泾宇,问道:
“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孙泾宇仰起他的小脸蛋,笑着回答。
好,就这么定了。
从此以后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常常看到孙家的小崽子和文家的小崽子在河边有说有笑,每次都是文家的那个小崽子早早地就跑到河边呆呆地坐着,随后孙家的那个小崽子满头大汗地跑来,而后又满头大汗地跑回。
“给,我偷来的。”孙泾宇神秘地拿出一本发黄的书,递给文流。
文流接过,书封写着:增广贤文。
“你看得懂吗?”孙泾宇歪着头问文流。
文流用小手擦去书上堆积的灰尘,说:
“师傅教过我。”
“李仙人?李仙人有没有教你什么厉害的法术,我学了就可以教训我爹了。”孙泾宇眼睛一亮,急迫问道。
“为什么要教训你爹?”文流不解问。
孙泾宇努力让眼神变得凶恶,咬牙切齿地说:
“他总是打俺娘。”
文流失落地说:
“师傅没有叫我厉害的法术,我恐怕帮不了你。”文流又道:
“不过我可以教你静心咒。”
孙泾宇说:
“静心咒厉害吗?”
“我觉得不厉害,它只是让我管好自己的情绪,好让......”没等文流说完,孙泾宇甩甩头,说:
“不厉害的俺不学。”
文流有些失落,突然他像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不过师父说,这静心咒是学习的基础......”
孙泾宇又甩甩脑袋,说:
“不学!听这名字就不霸气,不学不学!”
文流失落地说:
“那我教你什么,你给了我书,我总得给你什么。”
孙泾宇用手撑着小脑袋,说:是该给点什么。孙泾宇仔细地看着眼前的文流,从头看到了脚,突然他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指着文流头上发髻的青簪,说:
“你就把那个给俺吧。”
文流摸着青簪,有些难为地说:
“这是师傅给我的。”
孙泾宇故作生气,说:
“你不给就算了。”
“好好,呐,给你。”文流眼看孙泾宇就要生气,急忙取下青簪,递给孙泾宇。
孙泾宇拿着青簪小心地把玩,然后搭在文流的肩上,这才够朋友!文流惊心动魄地也把手搭在孙泾宇的肩上,他的心里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是和父亲母亲不一样的温暖,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河中水流撞击到岩石时腾起的水花一般,高涨而愉悦。
...............
“哎,你说,你师傅为啥送你个这玩意儿?”孙泾宇盘腿坐着,一手枕着头,背靠在一个大青石上,一手拿着青簪放在眼前,歪着头问一旁的文流。
文流的头靠在孙泾宇的小腿上,向上仰起头道:
“我一记事师傅就给我戴上了,师傅说,这青簪不可轻易取下。”
“为什么?”
“不知道,师傅也没说。”
“你没问?”
“没有”文刚说道,“哦对了,这青簪还有个名字。”
孙泾宇感到奇怪,“簪子也有名字?啥名字?”
“梅花!”
“梅花?那你戴上不就是男人戴梅花,小白脸?”
文流吓了一跳,道:
“有这说法儿?”
孙泾宇也吓了一跳,关切起来:
“你不知道?哎呀呀,这花呀,骚气的男人才会戴上勾引女人,你想,花是不是很妖艳?妖艳的东西是不是很骚?那是不是应该女人戴?可是呢,你这男人戴了,这是啥?不就是小白脸嘛。”
孙泾宇每说一个反问,文流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小脑袋。最后孙泾宇总结出来一句:
“你师傅把你当女的养啦!”
文流又吓了一跳,慌忙道:
“不对啊,我师傅他知道我是男的,我们都是一起站着嘘嘘的......”
孙泾宇奇怪,问:
“仙人也要嘘嘘?”
孙泾宇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顿了顿,突然邪魅一笑,凑上来,阴阳怪气道:
“你咋知道男的就是站着嘘嘘的?莫非......小小年纪?”
文流脸一红,推开不怀好意的孙泾宇,说:
“师傅他其实不是仙人,他是术士。”
“啥?不是仙人?术士?啥是术士?”
“应该和仙人差不多,不过师傅他也是人,吃喝拉撒很正常。”
孙泾宇一副明白的样子:“原来如此啊。”
两人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孙泾宇靠着大石头,瞧着手里的青簪,文流靠着孙泾宇,瞧着山下的村子,农田,河流。他们现在正调皮地坐在山上的一块大石头旁,这块大石头被磨的光溜溜的,这里曾是村里爱感慨的老年人感慨的地方。现在他们两个小毛孩正占用着这一位子,但他们也并非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也在感慨,他们不想那些老年人感慨时光的飞速流逝,相反他们却希望时光流逝地更加快,这样他们就能快快长大,快快去完成未来的远大前程。
文流手里捧着《诗》,低声浅唱: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文流一向忧郁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仿佛他此刻就是披甲挂袍的将军,横刀立马于沙场,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这时,再也没人瞧不起他了,再也没人欺辱他的父母了。
文流握紧了拳头,紧紧地凝视着前方。
“这青簪还有个名字——鲜血梅花!”沉吟已久的文流突然冒出一句,浑厚雄壮。
孙泾宇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出神的文流,心事重重。
平生无所事,剑闲一百年。
.................
太阳渐渐就要落下山头,青山中时常响起一些奇怪的声响,这对山里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山能容纳万物,人也要学会接纳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