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人醒来已近午时,都觉昨日实是有些放浪形骸,不禁相视一笑。婢女小兰早已备好了洗漱之物,见到公子醒来又是大呼小叫,气冲冲的道公子怎么如此不注重身体,不像读书人,反像个醉鬼一般。叶惊鸿性情向来温和,倒也不以为意。只因公子脾性极好,婢女小兰也是一向不顾那许多礼节,又对赵长安道,也不知他有什么奇异之处,竟能让公子引为平生挚友。叶惊鸿在婢女小兰的心中就是天下最有才华之人,可却和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穷酸书生一见便如遇知己般,还和这穷酸书生对饮直至深夜,如同两个醉汉一般,竟然还同塌而眠,简直是婢女小兰万万想象不到之事。
但更令她想象不到之事还在后面,这穷酸书生竟然与自家天仙一般的公子同吃同睡,谈诗论道一连十余日,两人好的便如同一个人一般。她却不知这穷酸书生可是未来的北地之主,但叶惊鸿却也非是因他家世显贵才与之结交。赵长安在叶府盘桓十余日,连着周伯和茵儿都与叶惊鸿相熟了,茵儿本是孩童心性,起初见叶惊鸿时的羞涩也慢慢消失,展露出了顽皮本性。不时和叶惊鸿开些玩笑做些恶作剧,弄得他哭笑不得,叶惊鸿后来方知她是赵长安的妹妹,于是对其便如自己妹妹一般娇宠。
那周伯名叫周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是自称家仆,总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瘦小干枯如同秃鹫,却也是个武学宗师,曾保护征北王赵英杰免于东辽诸多杀手之刺杀。此次赵长安执意要来拜谒叶惊鸿,征北王本来就不喜他做这些文人之事,却拗不过赵长安固执的性子,又想路途遥远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孤身前行未免不妥,只好让他的往昔亲卫与之同行。周堰虽自称家仆,可他跟了征北王多年,也曾与征北王一同出生入死过,两人感情其实便如半个兄弟一般。
周堰与茵儿两个其实也对两人成为至交好友一事颇感惊奇,赵长安平日里待人接物确是彬彬有礼,为人谦虚,但年少有名,心中怎能没有傲气?青州城里的才子也好纨绔也罢,世家公子官宦子弟等能与赵长安称得上朋友的可谓屈指可数,至于能像叶惊鸿这般与其同吃同住的则更是从未有过。
与叶惊鸿相处一段时日周堰便觉此子确有其过人之处,先前与那老者下棋,棋力本高出老大一截,却为了那老者的面子故意相让,这份心胸涵养就非一般十八九岁还想着争强好胜的少年所能有的。起初叶惊鸿并不知晓周堰身份,以为他是征北王家仆之时,却也对他礼敬有加,知晓其身份后态度并无不同,令周堰啧啧称奇,无事之时倒也多和他说了几句话。讲述自己与北海水族之战之惊心动魄,又讲述北海水族是如何的形象怪异,凶残暴虐,听到奇妙之处叶惊鸿往往大声叫好。可当周堰每每说起武学之事叶惊鸿便兴味索然,令周堰暗叹,和自家公子一个性子,都是不爱武学的书生。周堰只觉叶惊鸿之脾性颇合己心,有意将叶惊鸿收为弟子,待他暗暗观察过叶惊鸿根骨,却发觉此子经脉与常人大不相同,体中脉络杂乱无序,就连普通人都尚且不如,练武资质可谓是极差,于是便断了收徒的念头。
杭州城外,官道宽敞开阔,道路两旁栽种的尽是桃树,枝干虬曲,形态各异,日光洒在桃花之上更显粉红娇嫩,便如同二八佳人羞涩的脸颊一般。叶惊鸿五人正走在花瓣遍地的官道之上。
赵长安停下脚步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叶兄,你已送了这许多路程,莫要再相送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赵兄,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叶惊鸿神情中有些怅然。
赵长安挥了挥手道:“叶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于叶府已盘桓了一月有余,已是尽兴而来尽兴而归,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实在是我人生一大乐事。叶兄珍重,他日得闲必定再来拜访。”
茵儿眼中亦有依依不舍之意,皱着鼻子挥着小手说道:“叶哥哥,希望你事事如意,以后还会再见的。”
周伯亦是对着叶惊鸿颔首示意。
叶惊鸿用力摆了摆手,一言不发。
阳光下桃树的影子投在叶惊鸿的脸上令他的容貌有些看不真切,只是望着三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在心中默念了句,愿你们也珍重。
此时一个清脆的小女孩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叶哥哥,你知道你长的真的很好看吗?”
叶惊鸿听闻此言不禁大笑起来,郁郁之情一扫而空,与身旁婢女小兰说道:“走,我们回府。”
婢女小兰答了声是,见叶惊鸿两鬓处微微见汗,便用白净的手捏着翠绿小衫的袖子替他擦了擦。
叶惊鸿摇了摇头道:“身体许久不经锻炼,体虚得很,才走了几里路便出汗了。”
婢女小兰抿嘴一笑,道:“公子那是忙于读圣贤之书,空有一身力气那又有什么用,那些粗鲁的武夫又怎可与公子相比?”
叶惊鸿笑了笑没有说话,转头看见额头上亦有几滴汗水,便也用袖子给她擦了擦汗,笑道:“这回是换我帮你擦了。”
婢女小兰只觉叶惊鸿一双晨星般的清眸含笑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或许还有几丝温柔,一时间不禁有些呆了,叶惊鸿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道:“怎么了,身体可有何处不舒服吗?”
小兰支吾了几声,低着头捂着飞红的脸颊走的极快,叶惊鸿无奈的摇了摇头,转眼发觉小兰已走出老远,忙高声叫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闻听此言小兰却走的更快了。
叶府别院,叶惊鸿一身白衣负手立于院中,双目轻合深深呼吸着清晨的清新空气,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似乎有些锋利,但配上叶惊鸿这副五官便称得上是极为完美。叶惊鸿站了一会便走至院中书桌旁,桌上摆着一本书和笔墨纸砚,叶惊鸿拿起毛笔润了润笔,一双星目聚精会神的看着书籍中的文字,一边看另一边手中毛笔亦在临摹抄写。这是叶惊鸿养了许久的习惯,每日皆于清晨刚起床洗漱之后记性最好之时抄一段书,从五岁开始便一直如此。
叶惊鸿抄了会书,忽然发觉身前竟站了一人,抬起头一见此人便笑道;“前辈真的来了,是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
只见那人青衫布鞋,身材中等,两鬓及胡须已有银白之色,容貌也并无什么突出,便如寻常老者一般,负手立于桌前看着叶惊鸿抄写之字,不住颔首,颇具赞赏之意,头也不抬的道:“好字,好字,比你七年前可强多了。”
叶惊鸿道:“前辈此行何意?怕不只是为了一观晚辈书法有何进步吧?”
那青衫布鞋的老者闭目想了一会,睁开眼道:“你我对弈一局如何?让老夫看看你这七年来有何长进。”
叶惊鸿摇了摇头道:“晚辈不是前辈对手,再比也是无用。”
青衫老者翻弄着桌上书籍说道:“不如你我二人添个彩头,输了的答应赢了的一件事,如何?”
叶惊鸿又写了几个字,道:“晚辈赢了只要前辈告诉晚辈那副画中女子之来历身世便可。”
青衫老者听闻此言,有些错愕,随即便道:“好,不过为何要问此事?”
叶惊鸿笑了笑道:“只不过觉得似曾相识而已。”
青衫老者微微蹙眉,食指微微颤抖了几下,道:“准备棋盘去吧。”
叶惊鸿道了句稍等,便匆匆收起桌上书籍笔墨纸砚进入书房取了棋枰与棋子出来,摆在方桌之上,手执黑子说道:“前辈请。”
青衫老者看了一眼叶惊鸿道:“怎么你执黑子?”
叶惊鸿微微一笑,道:“前辈棋艺实在太过高深,晚辈若不先走,只怕输的更加惨了。”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道:“那便让你先走又有何妨。”
叶惊鸿食中二指轻拈棋子放于棋枰之上,那青衫老者却是双手拢于袖中,只见他眼神一转,一颗白子便从棋笥之中飞出轻轻落于棋盘之上。直看的叶惊鸿瞠目结舌,饶是叶惊鸿素来涵养过人,亦是大惊道:“前辈你……这是什么武功?莫非前辈并非世间之人?”
青衫老者微微笑道:“不过是武学中的雕虫小技罢了,其实并不值一提。”
叶惊鸿虽然博览群书,却对武道一途丝毫不通,但也觉得这等境界已不是武学二字可以形容,长吁了口气,攥了攥颤抖的双手才继续落子,又想起一事,试探着问道:“前辈是否便是当今天子之师新野服?”
青衫老者淡淡地道;“不错,正是老夫。”
叶惊鸿闻听此言心中却定了下来,又不禁暗暗嘲笑自己见识浅薄,又觉仙人一说实在太过空玄,这帝师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人而已,既然是人,那就好说。可他却哪里知道,新野服适才所施展之境界世间又有几人能有?说其有仙人之能也不为过。
两人这盘棋直从卯时下到申时,开始两人落子只是稍加思索,随着棋枰上黑白二子渐增,那新野服与叶惊鸿越下越慢。每每落子都要苦苦思索半晌,这二人棋艺本相差无几,叶惊鸿占了正值少年思维敏捷之优,新野服反应虽不及他快,但经验老练却更胜一筹。两人各擅胜场,便是看谁能走出绝妙一手,叶惊鸿执黑先走,已是占了先机,只见他此时双目紧紧盯着棋枰,专心致志,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发白,忽的露出惊喜之色,道:“是了,就是这一步!”随即便将手中棋子放于棋枰之上。
新野服见他此子落处有些疑惑不解,自己推演了叶惊鸿好几种的下法,却偏偏没想到他会将棋子落在此处,细细看了一会才悚然惊觉,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黑棋自此便有得胜之势,不出十步便可稳占胜势。当下苦苦思索,却发觉毫无破解之法,此子之落处正是攻己之不能防,已是万万无法可解,正想着输了该如何抵赖,转眼间却又心生一计,说道:“你可想知道那幅画中女子之来历?”
叶惊鸿闻听此言有些诧异的看向新野服,道:“前辈何意?”
那新野服却早已暗暗记好棋枰之上的棋子,待得叶惊鸿看向自己时便暗运真气,极为迅速地将棋枰上黑白二子偷偷对换,如此一来,白棋再落一子黑棋便占了劣势。新野服看着叶惊鸿脸上不解之色暗暗发笑,却道:“想知道,等赢了老夫就告诉你。”
叶惊鸿摇头苦笑,心想这前辈高人,却也开起自己这个晚辈的玩笑来了。新野服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缓缓落子于棋枰之上,叶惊鸿低头再看向棋枰时却发觉己方已是大占劣势,不禁大惊失色,喃喃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待得他细细看向棋盘,却发觉棋子位置似乎有些不对,回忆起方才之局面,心中想了一会便了然于胸,这老者竟趁着自己刚刚并未注意将棋子偷偷换了位置!那老者本有以气御物的绝妙手段,偷换棋子想来不难,只是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帝师竟也会行此般之事。当下看向新野服的目光便有些异样,手指棋枰正张口欲言,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新野服见他神情有异,料想他已然发觉,心中已备好了抵赖之词,问道:“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叶惊鸿摇了摇头,又继续落子,再下十余子后,黑棋劣势渐大,已是无力抵挡白棋,叶惊鸿便将棋子丢回棋笥,手指着棋枰道:“前辈武功实在出神入化,惊世骇俗,晚辈认输,佩服佩服。”
新野服听闻此言暗暗思忖,原来他早已看出自己偷换了棋子,适才认输却说是佩服自己武艺高深,那是讽刺自己用以气御物的武功换棋,不过他为何并未说出?转念又一想,当即明白了几分,却厚着脸皮笑道:“你的棋下的也不错。”
叶惊鸿心知便是挑明了说也是无用,那新野服既有如此武功,便是再下一百盘,自己也是输定了的,况且他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便是以武相逼那又当如何?当下自嘲地笑了下道:“不知前辈有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