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并没有看到,她背后的男人,目送着她窈窕的背影,一向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竟然依稀出现了某些晶亮透明的东西,男人冷峻的嘴角,也微微的抽动着,终于,他狠下心别过脸去,吩咐拉车师傅道:“送我去火车站。”
那师傅点点头,蹬腿向前,一鼓作气拉着黄包车,彻底的消失在昏暗的暮色之中。
楚云朗走进火车站休息室时,已经是傍晚的六点四十分。
阿胜已经提着两个皮箱等在了那里,他见到楚云朗终于来了,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过去道:“二少,你可算是来的,这班火车七点钟准时开动的,我见你一直没来,还以为又要推迟行程呢!”
“说起来,大少原本替您安排的班次,是大前天上午八点的,这样火车开十个小时,咱们到了那边,刚好是下午六点,可以找个地方吃饭休息,何必坐这一班呢,一整晚上只能坐着,多累人啊。”阿胜拧起两个箱子,和楚云朗一起走向检票处,嘴里不自觉的嘟囔着。
“嫌累?嫌累你不必跟着我!”楚云朗冷冷道。
阿胜是家生子,他父亲母亲,都在二少爷家里做事,而阿胜自从十岁起,就因为年龄和二少爷相仿,做了他的侍从。
所以二人虽是主仆,却有兄弟之情,正因为如此,阿胜没有太多的顾及,才会说个没完,没想到,却惹怒了二少爷。
“我可不是嫌累,我这不是担心二少爷你累着么,只要跟着二少,再苦再累,我阿胜都不怕的。”阿胜憨厚的笑了笑,说出了心底的大实话。
“嗯。”楚云朗应了一声,走上了火车。
阿胜跟在后面,放好了行李,坐在了楚云朗的对面,后知后觉的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今天二少爷的心情不太好。
从进站到现在,他一直眉头紧锁,没有一个好脸色,而且不仅如此,阿胜发现,二少爷的眼睛,一直失神的望着窗外,似乎有着沉重的心事。
不过,阿胜也能理解,毕竟之前,府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如今,又要去北方的渝都城隐姓埋名,刺探敌方底细,此去一路,吉凶未卜,二少爷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随着“轰隆隆”的铁轨声,眼见着火车顺利发车,二少爷依旧望着窗外出神,阿胜也不打扰他,自去餐车买了点心和茶水回来。
火车行进了整整十个小时,直到次日的凌晨五点,才抵到北方的渝都城,而这一整个路上,楚云朗滴水未进,也未有片刻的合眼,他整个人坐在那位子上,失神的望着漆黑的窗外,几乎一动不动,好似一尊俊朗的雕像。
到了第二天周一时,莫婉没有在学校里见到楚云朗。
或许,他是去找老师补办开学手续了吧,莫婉心想。
她天真的以为,到了放学的时候,她一定能在后门口的小径里见到他。
可是,没有人。
莫婉索性来到了楚云朗的屋门口,漆黑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中间的铜锁也扣得严严实实。
莫婉不死心,走到了屋前,用力扣了扣门:“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或许,楚云朗临时有事出去了,莫婉心想。
莫婉站在屋门口等着,路上的寒风,将她白皙莹润的脸颊冻得发红,女子不住地搓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天气寒冷,可是她的心,却是灼热的,只要一想到自己要等的那个人,莫婉的心底,就止不住的涌起源源不断的温暖。
可是整整等了半个多小时,楚云朗还是没有出现,不时走过这里的三两个路人,没有一个是那个莫婉熟悉的俊秀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莫婉必须得回去了。
或许,明天,她就能见到楚云朗了,莫婉安慰自己。
直到那个时候,莫婉仍旧没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以及后来的每一天,楚云朗都没有再出现。
莫婉是真的慌了,她放下面子上的顾及,跑去问了军事系的老师,而对方给他的答复是:“楚云朗同学,这学期并没有来学校报道。”
莫婉知道,楚云朗在军事系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亲厚的男同学,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整个校园里,和楚云朗最亲密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可是,就连她,也不知道楚云朗去了哪里,那么其他人,又如何能知道呢?
所以,即便是想和别人打听他的去路,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莫婉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对楚云朗的了解,少的几乎可怜,她只知道他是江南人,她很少听他说起家里的事,而至于他为什么会消失,她更是一无所知。
那之后的一个月,莫婉渐渐委顿下来,她茶饭不思,吃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整天精神恍惚,母亲见她这样,问了无数次,莫婉只是沉默以对。
一天下午放了学,骑着自行车回家时,竟然在路上摔了一跤,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伸过一只有力的大手。拉起她。
莫婉当时便觉得小腹有些不舒服,但她到了家,掀开衣服一看,见浑身上下,都好端端的没有一丝伤口,大概是天冷衣服穿得厚,所以没摔伤,莫婉心想。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肚子的痛感,开始变得明显,而后则越来越厉害,一阵一阵,犹如腹部被撕裂的疼痛,莫婉勉强维持着清醒,叫来了佣人,后面的事情,她已经一片模糊......
等她醒来时,见到的便是医院的雪白屋顶,还有,她身上盖着的纯白棉被,母亲见她终于醒来,肿着一双桃子色的红眼圈,扑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莫婉在医院里修养了三日,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问母亲,母亲总是支支吾吾,最后被莫婉问得急了,便说她是来了月事,因为出血太多导致的晕倒,可是莫婉分明看到,母亲眼神里的躲闪,还有一丝痛心。
后来回了家,母亲又要替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莫婉觉得自己身体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已经渐渐好转,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要在家里歇这么久啊。
可是一贯依着她的母亲,这一次却毫不松口,她亲自去了学校拜见老师,莫婉无法,只得依着母亲的安排。
那段日子恰巧父亲不在家,他为了莫家商贸公司的事情,去了法兰西出差,所以家中只有母亲日日陪着她。
每天,母亲都叮嘱佣人,变着法子,熬了补身子的汤水给她喝,又按照她喜欢的口味,做了各种点心给她吃。
或许是因为那晚彻骨的疼痛,让莫婉心有余悸,而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让她好似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
那段日子,她将楚云朗藏在了自己心底,不敢让自己再去想他,用心品尝入口的每一口食物,哪些食物温暖了她的胃,就似乎,也可以温暖她的心。
趁着春光明媚,天气难得的温暖和煦,莫婉会陪着母亲一起去挑料子,做春天穿的旗袍,又去洋货店里,试穿最时兴的高跟鞋,又或者,母女两个,一起去咖啡馆喝下午茶,同时品尝现做的草莓蛋糕和巧克力布丁。
经过一个月的修养,莫婉之前的消瘦和憔悴,竟然渐渐地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照人,母亲见此,很是开心。
莫婉也终于发现,原来她的生活中,除了楚云朗之外,还可以有很多的乐趣。
或许,她该忘了他......
可是,话虽是这么说,莫婉依旧在幻想着,等到她一个月的病假结束了,回到学校后,她还是期待着能够见到他,她还是妄想着,在这一个月里,他或许会再次出现在校园里。
而,楚云朗带来的阴影,并没有消散。
那天晚上母亲临时有事,匆匆出去了,莫婉想去母亲的衣橱里找一条围巾,衣橱下方有一个小小抽屉,这抽屉往日都是锁得紧紧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日竟然忘记锁了。
莫婉不以为意,便随手拉开了抽屉,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出院小结,她以为是母亲的,便信手展开了那张纸,可是那上面的患者姓名,赫然是“莫婉”两个字。
莫婉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继续往下读,女子越往下看,纤细洁白的手腕,抖动的越厉害,等她翻过那一页纸,将背面的字全部读完时,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院了。
“流产”、“大出血”、“无法生育”这几个词,几乎像是烙印一般,钉在了只有十九岁的她身上。
原来,自己那一晚的疼痛和出血,并没有母亲说的那么简单。
就一次,就那么一次,她就如此不幸的,赶上了最糟糕的情况!
莫婉手足无措的将那张病历纸折好,塞回母亲的抽屉里,当她将一切归为原样,跑回自己的房间时,眼睛里的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扑簌簌往下落,她扑倒在柔软丝滑的床单上,哭的压抑而又撕心裂肺。
母亲为什么会瞒着她?
为什么坚持要替她请一个月病假?
为什么每天挖空心思劝她喝汤?
为什么时常带她出去逛街散心?
她的苦心,莫婉都知道了,她不敢放声的大哭,生怕佣人转告了母亲,她又要为自己焦心。
她是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宝贝,当年母亲生她的时候,因为大出血而命悬一线,所幸最终母女平安,或许因为这个原因,这么多年来,父亲作为一介富商,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莫婉无比羡慕父母之间的感情,即便父亲工作忙、出门的时候多,但是每次只要回来,都会记得给母亲带当地特色的物品做礼物,而只要父亲在家,无论多晚睡觉,母亲都会坚持陪着他,在那些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日子里,他们夫妻两个,也会打扮的齐齐整整,一起去跳舞,看电影或是喝茶,就像那些年轻的男女一样。
遇到楚云朗之后,莫婉曾以为,她和他以后,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和和美美的相伴到老,可是,楚云朗带给她的,除了伤痛,还是伤痛,情感上的伤痛,身体上的伤痛......
哭过之后,莫婉终于平静下来,从那日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放下他。
一个月的病假到期后,莫婉又回到了圣约翰大学的校园,休养了一个月,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上许多,因为落下了一个月的课程,这时的莫婉,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学业上。
除此之外,她积极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比赛,从诗歌评选到戏剧表演,她一个不落,似乎只有让自己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闲,她才能够忘记去想他。
也有些好事的同学,跑来向她打听楚云朗的事情,莫婉的回复总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不知道。”
一些男同学见到莫婉恢复了独来独往,倒是颇有几个大胆的,过来向她献殷勤,可是莫婉的总是提不起劲,哪怕只是礼貌的敷衍,她都觉得筋疲力尽。
虽然从外表上看,莫婉和以前一样,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光,晶莹如玉的肌肤,眉目如画,琼鼻红唇,举手投足之间,风姿清丽,即便穿着朴实无华的灰蓝色校服,也要让人无端的想起那句古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可是莫婉的心,已经犹如一朵枯萎了的花,任凭外面的阳光如何灿烂,雨露如何充沛,枯萎的花,都难以再重新绽放。
其实后来想想,那个时候的她,虽然失去了爱人,但她还有最珍贵的家人,还有安宁富足的生活,还可以在校园里无忧无虑的读书,老天爷对她,已经很优待了。
而后来,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从法兰西回来的父亲,拿下了一笔很大的订单,在尚城准备了半年,备足了客户所需要的物品后,父亲亲自带着几大船的货,赶往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