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十二月初八,雪下的很大,鹅毛大雪,夏菲儿从天牢中出来,抬头望天,正巧又逢上天空飘下的雪花,晶莹剔透,雪花飘到她的鼻梁,瞬间融化,夏菲儿只觉得鼻梁处一片冰凉。身后闪出一道人影,轻轻为夏菲儿披上白狐裘绒,语调极脆,带着一股撒娇的感觉“姐姐,莫要着凉了。”
夏菲儿手中多了两卷竹简,那是王洛文写的名册,她思量许久,缓缓开口道“小六,你说他为什么?”
身后那人叫夏小六,是夏家家仆,他们一家兄妹七人,家乡遭了灾,小时候便都被卖进了夏家。
夏小六什么也不懂,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们兄妹七人的救命恩人,就算让他们豁出性命,她也要保这女人周全。
夏菲儿摇摇头,想要把混乱的思绪整理下,可是越整理越混乱,索性便不想了,她叹了口气道“走吧!”
夏小六问道“去哪?”
夏菲儿坚定的说道“皇城!”
本来就是冬日,京都又不比其他地方热闹,本就是国之中心,自是无时无刻都有一股威压,现在的街道上又是格外的冷清,空气中弥漫这一股肃杀的气氛。
黄公公早就等在玄武门口,他手脚已经被冻的冰凉,望着远处白雪皑皑,不禁有些感慨,这一道红门将皇城内的人和皇城外的人隔绝开来,城内无论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外似乎都安静无比,他本是皇城的老人了,经历了三代帝王,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动容,可今日不同,他脸庞出现焦急的模样。
他身边跪着一位老人,古稀之年,在这玄武门口,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脸庞早就没了血色,靠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黄公公知道他快撑不住了,有心想扶起他来,可被老人拒绝。
便在这时,远处出现一道身影,黄公公眼神中精光一闪,对着身旁跪着老人说道“孔夫子,别跪了,她来了!”
夏菲儿由夏小六推着轮椅缓缓朝皇城走去,迎面便见到黄公公小步跑来,她朝黄公公欠了欠身,眼角余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孔夫子。
黄公公顺着夏菲儿的眼角看了一眼孔夫子,无奈的摇头道“早晨起来已经跪在这了。”
夏菲儿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黄公公继续说道“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着他一侧身,要将夏菲儿引入皇城内,几人途径孔夫子身旁,却突然听到一声“噗通”原是孔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上。
几人稍微一愣神,黄公公更是连忙上前扶起孔夫子,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怜惜的说道“孔夫子,你这又是何必呢?冠军侯的事情陛下自有判断。”
冠军侯是王洛文的封号,当年王洛文举全国之力,率三路大军合击匈奴,临行前由陛下亲自册封,取意勇冠三军。
孔夫子的眼皮越来越沉,眼神变得涣散,嘴里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黄公公连忙召来侍卫,想将孔夫子带道偏殿休息,却被孔夫子拒绝,他手臂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夏菲儿。
“你……你手中拿着什么?”
夏菲儿蹙起眉头,没有理会,示意夏小六继续将他推进皇城,二人快走远时,听到身后,孔夫子似乎是咆哮,但声音嘶哑,吼叫道“你可知这竹简递呈天听,天下将血流成河!”
雪还在下,夏菲儿并没有驻足半步,黄公公将孔夫子交给侍卫后便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这天下安静了许久,众人皆已腐朽,是时候让所有人醒一醒了,就算血流成河又如何,哪怕只有一刻清醒,也好过一直沉睡。
皇城内,大华帝国皇帝,这个传奇的皇帝正襟危坐在大殿之上,从早上开始他便坐在这里,他发呆般怔怔望着大门,思绪像屋外的雪花一般飘动,他想起他小时候,在天牢内度过的每一分钟,他想起了那个罪臣之女,那个他最爱的女人,许后!
他轻轻唤了一声许后的名讳,眼角渗出了泪水,若当年没有巫蛊之祸,他也就不会有牢狱之灾,若没有牢狱之灾他便也就不会认识许后,他不会和她成亲,也不会有后来的痛苦。
思念有多深,痛苦便有多深,如今他君临天下,可永远失去了她!
若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药,他宁可用这天下来换,哪怕只换一颗。
便是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也许大殿昏暗,他的眼眸被开门刹那的阳光刺射到,微微有些发疼,睁不开眼睛。
夏菲儿由两个侍卫抬入大殿之上,她朝着陛下欠了欠身,却发现陛下眼角闪着一丝泪光。
小皇帝连忙用衣襟擦拭了眼角,端了端身子,看着大殿之下的夏菲儿,问道“胞妹可曾问到些什么?”
夏菲儿扬了扬手中的竹简,一共两份,一份是王家军的名单,一份是士族的名单,微微一笑道“幸不辱使命。”
小皇帝眼睛都闪出精光,道“那也就是说,王洛文已经认罪了?”他又见夏菲儿点头,急忙唤道“快,快呈上来,朕看看!”
夏菲儿摇摇头,将竹简再次按在手中,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名单上的人?”
小皇帝冷哼一声道“既是莫逆之罪,自当满门抄斩。”
夏菲儿继续说道“那可会是一大灾难啊,不过可惜的是,陛下杀不了这些人!”
小皇帝蹙了蹙眉头道“朕乃九五之尊,秉承天意,这些人怎就杀不得了。”
夏菲儿缓缓将竹简打开,一行一行的看着竹简上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的她想到了,有的她根本想不到,不过看了一会,大约记清了里面重要的名字之后,她又将竹简合了上来。
她抬头,毫无畏惧的盯着小皇帝,说道“你觉得霍司马会让你杀这些人吗?”
“霍家?”小皇帝不明其意,捏着下巴,思考半天问道“这里面怎会有霍家的事情?”
夏菲儿解释道“王家军名义上都归霍司马统辖,若非八年匈奴之战,王洛文拿不到这么多兵权,而今战事已了,理论上各级官兵都要回归各地军营,他们的升迁调任都听命于霍司马,请问陛下,若在这个档口霍司马保住名单上的人,那么王家军会不会变成霍家军呢?”
小皇帝思索了一阵,没有答话。
夏菲儿又继续说道“这次叛变,皇权、王洛文、士族都冲到了前面,陛下没有发现这里面没有外戚霍家的身影吗?王家军和士族都没有于霍家产生对立,可是它们却与皇权产生了对立,这个时候陛下若大开杀戒,那么就是变相的将王家军和士族逼到霍家那一边。”
“那该如何是好?”小皇帝算是听明白了,他皇权式微,若下诏灭门,恐怕诏书都出了不皇城便会被霍家截住,到时候霍家有了兵权,有了笔杆,天下悠悠众口,就算要了他的九五之位,他都没有半点办法反抗。
夏菲儿抿了抿嘴唇道“陛下可以放心,我王族还有兵权,财权,他霍家不敢对皇权发出挑战,不过这王家军和士族也不能让霍家那般轻易的接手,王家军和士族是烫手的山芋,手伸出来,想要接住就要烫一层皮!”
小皇帝点点头“皇权式微,一切只能仰仗王族了,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夏菲儿手指弯曲,轻点轮椅把手,一下,两下……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良久过后,她才缓声道“我一直有个疑问,王洛文本来可以是民族英雄,享受足够的荣耀,为什么会突然倒戈相向,带兵冲击皇城?”
小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龙椅,苦笑道“这把椅子有无上的权利,足够吸引任何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皇权就是理由。”
夏菲儿摇头道“不对,若要莫逆不该只带数百骑兵,这些骑兵连皇城守卫都冲不破。”
小皇帝点头道“确实,朕听光禄勋说起过,当时王家军拔营回城之时可有数十万之众,就算除去各部王族的将士,他手中仍旧有着整整一支王家军,那人数可是高达十万之众,若当时冠军侯挥兵南下,整个京都都岌岌可危。”
“我觉得……”夏菲儿扬了扬眉头说道“这件事和霍家有关。”
小皇帝连忙问道“何以这样觉得?”
夏菲儿道“直觉,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特别灵敏,况且夏菲儿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将手中竹简再次展开,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仔细看了一遍,方才喃喃自语道“想要造反,这竹简上的名字也太少了点。”
小皇帝说道“你是说王家军中也有霍司马的人马,若不和霍家结合,冠军侯不敢随意妄图大位?”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王家军是王洛文的军队,可同时也是霍家的军队,想要造反,光凭借王洛文一人是没办法操纵这支军队的,霍家这次将自己摘的太干净了,这恰恰就是疑点。
可惜这些只是臆测,霍家身为外戚,权倾朝野,若拿不到实证,很难定他们的罪状,况且这个王朝需要霍家,所以就算是小皇帝和夏菲儿心中起疑,也奈何不了霍家。
收起竹简,夏菲儿欠身道“是与不是,去霍家走走就知道了,陛下,臣妹这便退下。”
说着便没有理会小皇帝的意思,转身离去,皇权在外人看来神圣无比,可在王族眼中不过就是一方势力摆了,只是通常情况下这方势力可以号令天下而已,可如今皇权式微,这天下谁说了算还不一定,所以对于夏菲儿无礼之处,小皇帝也不敢多言半句。
夏菲儿离开后,大殿一下子就安静了,黄公公立于小皇帝旁,低着眉头,也不知想些什么,倒是小皇帝,有些无助的看着大殿门口,良久后,重重叹了口气,自语道“皇权式微,无论外戚还是王族,对皇权都是威胁,黄公公,你说当年霍家为什么将我从牢里救出来……”
他好累,坐在这个王座之上,他如芒刺在背,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况且许后暴毙之后,他连唯一能说上贴己话的人也保不住,他真想明天昭告天下,离开皇位,可祖爷爷辛苦打下的江山,他不想断送在自己手上。
黄公公伺候过三朝皇帝,他对皇室有着无与伦比的忠诚,看着小皇帝如此,他于心不忍,小心提醒道“陛下,您乃天子,天命所归,您是上天注定的人,这一切会好的。”
黄公公说的是漂亮的话,历经三朝,黄公公自然知道,这天下能左右皇权的人有太多了,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王族、外戚互相制衡,若这个制衡点被打破,陛下就算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也会被废。
黄公公觉得上一任废帝倒是聪明,在皇位上面吃喝玩乐,荒淫无道,将一切能享受的都享受了一遍,或许做这些会遗臭万年,但却能保他性命。
黄公公小声嘟囔,似乎是自言自语,道“还记得海昏侯在位时最后说的话,他说他这皇帝似是傀儡,若不几近奢靡,他就不仅仅是被废的命运,可能小命都要丢了。”
黄公公说话很小声,但每一个字都清醒的进入了小皇帝的耳朵,他望着黄公公,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是啊!破碎凋零的王朝皇帝像是山崖上的一颗小草,任风雨吹打,不知什么时候便被连根拔起。
但是小草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