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生命最脆弱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那些如花绽放的笑容,那些健康活泼的身体,那些相濡以沫的爱人,那些融入骨血的至亲,会在哪一刻、哪一处、被哪一支炮火击中,从此灰飞烟灭。
热度渐渐退散,凤邪的身体慢慢变冷。叶澜止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狼首,在他耳边呼唤着:“哥哥,你坚持住,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你的!仙君……”
她忽而想到,净渠仙君有治愈伤疾、复原破损的本领,咸阴城就是那样被他救下的。哥哥还有脉搏,还有微弱的心跳,就还有转机!
叶澜止心下一定,立刻起身寻找邪君的踪影,希望他先放仙君出来,帮她救治凤邪。然而邪君孤身牵制崆峒已十分不易,他为了帮她又故意引了穷奇过去。如今,崆峒与穷奇合攻邪君,令他招架得有些狼狈。
她既担心凤邪,又担忧邪君,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穷奇飞身上前,锋利的獠牙咬向邪君后背。
“邪君当心后面!”叶澜止大喊一声,抬脚便要上去助他。
“澜止别动!”
“小丫头别动!”
突然,灵识中一阵炸响,仙君与邪君竟同时喊住她。
“放心吧,扛得住。”邪君躲过穷奇的偷袭,笑道,“仙君的身体和法力,本君用着相当顺手。”
仙君的声音是一贯的波澜不惊,他理智分析道:“按照如今的局面,至多半个时辰,叶沧起、墨安等人便可以将包围圈缩到此处,集中力量诛杀崆峒。在此期间,崆峒被捆灵锁束缚,穷奇体力也消耗极大,而我已将仙力交于邪君使用,一道抗敌。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们撑得住。”
叶澜止半是了然,半是惊愕。
他们俩一个是仙气飘飘的仙君,一个是邪气肆虐的邪君,一贯是死对头来着。仙君居然会主动将仙力给邪君用,邪君又居然没有拒绝!这着实出人意料。
再者说,仙君与邪君的法力是相逆相克的,所以邪君放出邪气时,仙君总会痛苦万分。他们法力混用,确定不会气血逆行,神识混乱,甚而走火入魔吗?
仙君道:“只不过我无法抽身救凤邪,只能靠你了。”
“我?我不会治疗的法术啊。”
这段时间,她一直忙着练功夫、修仙法、学灵诀,全都是攻击性的招式,可以短时间内让她变得强大。至于治疗,她一直仰仗于转伤丹等药物,并未修习此类术法。没想到,就是这一个“没想到”,令她和哥哥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非也,你已学过。”
“学过?”
“净心门仙法第七重,法诀你早已熟背,如今该是贯通于身的时候了。”
是了,净心门仙法共九重,仙君早已把每一重的仙法法诀教授于她。其中,第七重便是“道法自然,疗愈苍生”。
只是,熟背是一回事,学会是另一回事。
自从突破第五重之后,她非常努力地修习第六重,试图有所突破。但现在她也只能使用第六重几个简单的术法驱散魔气,迟迟无法全部使用,更别提突破了。
第六重尚未突破,便要突破第七重?实属天方夜谭!
“小丫头,本君说你可以,你定然可以!”
“澜止,你可以。想想凤邪,想想这些奋战的人,想一想你究竟为何修炼仙道……”
叶澜止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她的娘亲是天界凤凰,所以她天生仙根,拥有适合修仙的体质。两百年来,因为身体是狼妖,体内有妖力,才没人发现这一点。
自从跟随仙君开始修炼净心门仙法,她为了变强十分努力,终于层层突破,比师父玉惊弦,甚至比当年的净渠真人突破得还要快!
这一次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哥哥,她必须挑战自己的极限,突破得更快!
叶澜止深深地凝望哥哥,从小到大,从未见哥哥这般脆弱过。他总像一株高大的树木,将她这株脆弱的小草护佑周全。
一股暖意自心底升起,哥哥,换我保护你。
叶澜止盘腿而坐,闭目运气,调动体内清气快速运转,汇聚于丹田。口中喃喃念出净心门仙法第七重法诀:“天有道,地有恒,道法自然,疗愈苍生。善兮良兮,万物青青;心有情兮,生灵幸幸……”
从前背诵时只觉怪哉,前面几重仙法总说祛除欲望、情感,才能静心修炼,得成突破。到了第七重,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赞颂起“情”字来。莫不是这编纂之人脑子有坑?
当她心中念及哥哥之时,法诀中的字一个个冲击她的心坎儿,又串成一幅幅与哥哥相处的美好画面。封印中的那些残酷与血腥,从她的意识中被抹去,她只看得见哥哥,只听得见哥哥,只想让哥哥不再苦痛。
她终于明白了,此“情”非彼“情”。
在她修炼仙法之时,夜坤指尖的光点忽明忽暗,眼看着便要湮灭。
夜坤忽地攥紧拳头,将光点握住,“落羽杉,休得坏我大事!”说罢,他将那光点丢回原处,兀自倾身上前,掌心凝出一团黑气,挥掌攻向叶澜止。
光点拼命呐喊道:“澜止公主,快走!”
叶澜止侧眸看时,心头大呼不妙想要躲开,但身魂已陷入第七重仙法的运转中,根本无法抽身。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举起斧头,从后方攻来,用尽全力劈向夜坤的头颅。
叶澜止怔住了,光点怔住了,连夜坤也怔住了。当他们明白发生了何事时,夜坤的头颅已经离开了脖子,滚落在地。
头颅上,夜坤的眼珠儿转了转,直勾勾地盯向洪二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栽在一个乡下来的凡人少年手上。
洪二狗趴在地上,身子抖得宛若筛糠,手里的全能斧沾满了褐色浓液。他嘴唇发青,惊恐万分地呢喃着:“我……我杀人了……”
在此之前,凤邪知他与小兜是叶澜止的徒弟,便将他们一道送入罩魂钟内。因他们初初拜师,力量较弱,容易被魔物所伤,凤邪让他们好生躲在钟里不许出来。
罩魂钟内相对而言比较安全,但隔音极差,能将外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魔物怒吼声、肢体撕扯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俩人吓得抱作一团。
“二狗哥,你说,要是仙君和师父他们打不赢,咱们是不是就要死在这儿了?”洪小兜怯生生地问。
“别瞎说,师父一定会赢的!就算……就算最后输了……”洪二狗想了想,突然下定决心,抽出别在腰间的全能斧,“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和师父的!”
“咱们哪有这种本事啊……”纵然她舍不得师父,更牵挂着仙君大人,可是,她还是不敢冒险。
“嘘!”洪二狗让小兜噤声,随即竖起耳朵仔细听,“你有没有听到师父的声音?”
洪小兜疑惑,仔细听去,“师父好像……在哭?!”
“师父出事了!”洪二狗“噌”地站起来,“我去救她!”
“不不不,好像是战王,不是师父。”洪小兜猛地摇头,扯住他的袖子,“二狗哥,你别去!”
“说了别叫我‘二狗哥’,要叫‘师兄’!”洪二狗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从拜师那天起,咱们都是师父的弟子。师父有危险,徒弟怎么能怂?!”
洪小兜眼眶发红,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可是二……师兄,那些魔物太可怕了,我不想你死……大力叔和须老爹还等着咱们回家呢。”
洪二狗想到当初在红岩山,小兜被吓昏的事,又想到她毕竟是个姑娘,和师父一样的姑娘。
“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闯荡江湖了。”他叹了口气,语气却无比坚定,“你留在这儿吧,我自个儿去。”
说罢,洪二狗打开罩魂钟的出口,拈了个灵诀丢出去,化出一朵白色的云头。
封印里面非常昏暗,又有魔气侵袭,二狗连忙喝下金钟水,但还是免不了一阵头昏脑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寻到了叶澜止所在的方向,可是前方许多魔物乱斗,二狗脚底发麻,有点发怵。
就在此时,他发现一个男人在袭击澜止!
一股热血自心底窜出,顿时烧得他全身滚烫。洪二狗来不及害怕了,举起斧头,穿过层层魔气,驾着云头直冲过去。
他学着自家老爹劈柴的样子,一斧将那男人的脑袋砍了下来,自己也从云头上摔下,滚了个狼狈。当他艰难爬起身,感觉有浓液沿着脸颊淌下来时,他才发起抖来,杀人,好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男人头已经掉了,眼珠子还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随时都能扑过来咬他。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再跳起来袭击师父?洪二狗想到这里,强忍着不再发抖,跑到叶澜止身前,举起斧头对着夜坤那颗脑袋,“师父,你别怕,有我在!”
叶澜止心下诧异,看着二狗这明明害怕却又强撑着的模样,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这小子没学几天术法呢,又是头一遭上战场,关键时刻竟能冲出来砍杀夜坤,实在给她争气!她无比宽慰,轻声道:“二狗放心,中了全能斧,他再不能伤人了。”
夜坤忽而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里流下两行血泪,“苍天不公!我不服!”
头颅燃起熊熊大火,将魂魄一道灼烧起来。但奇怪的是,颈部以下的躯体却平安无虞。许是因为这具身体本就是落羽杉的元身,全能斧中浸染的果实汁液只能伤夜坤之魂,不能灭落羽之身。只要宿主还在,夜坤的魂魄及时转移,就还有一线生机。
夜坤拼命腾挪魂魄,急欲转移到那半截身体里去。然而,落羽杉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指尖的光点慢慢扩大,重新占领元身。落羽杉剖开腹部,无数九足小虫汹涌而出,爬向凤邪,一道钻进他的伤口里,将那些伤口复原。虽然不能立刻让他完全康复,好歹能争取一些时间让叶澜止修炼第七重仙法救他。随后,落羽杉抽出染着澜止鲜血的那方白布,引来火焰点燃。
那是夜坤打破云狐血脉宿命,延长寿数的唯一希望,是他出卖感情出卖尊严换来的东西,一旦被烧毁,就再也没有了。夜坤歇斯底里地狂吼:“落羽杉,你敢?!”
“是的,我不敢。”落羽杉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缓柔糯,“就因我总是不敢,才一步错,步步错,害得凤邪殿下到了这般境地。这一次被你利用,我还是不敢,不敢再面对殿下。所以……同归于尽吧。”
白布焚烧成灰,火焰引燃躯体。
夜坤又惊又怒,“不不不,不许烧!不许!!!”
“澜止公主,我等不到殿下苏醒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无颜求得你与殿下的谅解,但求您替我转达一句‘对不起’……”
落羽杉残余的半个元身灼灼燃烧,不消多时,化为一捧草木灰,随风吹散。从此,那个柔弱怯懦的美姑娘,消失在尘世间。
至于夜坤,他失去了落羽杉的元身作为宿体,魂魄又再次被落羽杉果实浸染的利斧重伤,已再无转圜之机。那颗携着夜坤魂魄的头颅,带着他满腔的不甘与怨念,一道焚毁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