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典籍中皆有记载,仙门与妖族结为除魔联盟,共击魔族于北方镇魔之地。妖族公主叶澜止修成仙道,救伤者于水火;睿智列阵,挽狂澜于既倒;勇猛异常,斩魔帝于剑刃之下。魔族覆灭,苍生大幸。
叶澜止醒来之时,正躺在天轮舆中,躺在净渠怀里。她稍一动鼻尖儿,就嗅到那熟悉的鲜活仙气儿,立时粲然一笑,“嗯嗯仙君,你回来啦?”
“嗯。”
“邪君呢?”
“他累得很,睡下了。”
“那……”
“嘘!其他人皆安好,有事的是你。”
净渠仙君只穿了里衣,外袍早已脱下盖在了澜止身上。他伸手将外袍向上扯了扯,将她盖得更严实一些,柔声道:“内伤未好,莫乱动。”
“没事儿的,已经不疼了。”
“乖。”
“好吧……”叶澜止乖乖应声,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两人身体紧贴着身体,仙气缭绕着仙气,心里都好似灌了一壶糖梨水,暖甜不已。
天轮舆外,是一条富饶而美丽的山脉。绿树成荫,花草繁茂,空气清鲜,各种千奇百怪的小动物满山坡爬,嬉戏打闹,极是可爱。七座高大的山峰盘卧于群山之中,形态各异,或如龙飞天,或似鹤展翼,皆气势非凡。
山脉之中有一处最高的山峰,似一只成狼矗立山巅昂首呼啸,威风凛凛。那便是妖界都城——七岭山。
妖界距离北方镇魔之地较近,仙妖大军整理完封印内外的事务,便赴此地休整。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妖王苍鹭携众妖相迎,还特地安排了酒席佳酿,给仙妖大军接风洗尘。
席间,墨安、凝华、任罗天等仙门首脑与苍鹭、叶沧起、凤邪以及许多妖界长老相谈甚欢,互相敬酒。仙门弟子更是敬茶奉菜,谈天说地,礼数周全。若是换到一年前,任谁也想象不到,仙门和妖族在一处居然会有如此和谐友爱的画面。
叶澜止作为斩杀崆峒的大功臣,得了墨安一顿猛夸。仙门的各位首脑、妖族的众多将领紧随其后,开始花式夸奖,估摸着是要把这辈子夸人的词汇量都用尽。他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夸得她脸都红了。
叶沧起和凤邪相视一笑,大有“我家妹子就是牛掰”的傲娇感,十分不诚恳地谦虚了一把,说她年纪尚小,还需努力进步。
山上的小兽们纷纷跑过来把澜止围住,要她说说自己是怎么变强,又是怎么把崆峒杀掉的。从前伺候她的那些豺婢也热情地送来她爱吃的食物,只求她说说自己的丰功伟绩,给她们开开眼界。
头一次得到这种待遇,叶澜止快活得紧,小脑袋有些飘飘然,禁不住多喝了几口酒。
“澜止,莫要贪杯。”净渠仙君笑望着她,既不想她喝醉,又觉她这般快活的模样十分好看。最后,他还是将她的酒杯夺下,请豺婢换了一盘新鲜瓜果。
叶澜止捧起盘子,把脸埋进瓜果里使劲儿嗅了嗅,又抬起头委屈地道:“这要怎么喝嘛!”
净渠仙君接过盘子,又寻了把小刀,将这些瓜果一一削皮去核,切成小块儿放进干净的食盆中。他轻拈法诀,只见食盆中的瓜果块儿飞速转动,很快榨出了汁水。颜色好看、气味香甜,让人一看便胃口大开。
“尝一尝。”
叶澜止咽了口唾沫,捧起食盆“咕嘟咕嘟”大口喝起了果汁。艾玛,香甜甘美,解渴解馋,好喝得不得了!她一直晓得仙君心灵手巧,编背篓、梳发髻样样在行,却不知他的榨汁技术也是顶呱呱。
“嗯嗯仙君……”叶澜止放下食盆,打了个响嗝儿,眼睛都笑弯了。
“嗯?”
“你说,我咋就找了个这么好的夫君呢?”
娶亲之事八字还没一撇,居然唤他“夫君”,要牢牢锁定他?这丫头还没害臊,倒是仙君先烫了脸。
“启禀澜止公主,”一名豺婢过来行礼道,“妖王陛下召见。”
叶澜止一怔,顺着豺婢的指引望去。不知何时,苍鹭已经离席去往后山,只留下沧起、凤邪和那些妖族长老招待仙门。
再一次看到父王,看到他那魁梧的身形、幽黑的莽袍,叶澜止心内又是酸楚又是紧张。
作为小女儿,她很想似寻常孩子去父亲膝下撒娇卖萌,诉诉一路艰辛,显摆显摆自个儿的丰功伟绩。然而作为妖族公主,她又很怕父王会用一贯冷漠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现在变强了,可是父亲会不会质问她为何摒弃妖力,转修仙法?会不会更厌她?
“没有父母会厌恨自己的骨肉。”净渠仙君安慰道。
“只怕不一定吧……”思及父王从前的态度,澜止实在没什么信心。
净渠仙君牵起她的手,陪着她一道跟随妖王前往后山。
整个过程中,苍鹭没有回头看澜止一眼。她心里越来越凉,咬了咬牙,很想鼓起勇气主动走上前去,可到了半路又泄了气。她连魔帝都敢杀,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至亲。
“宝澜。”
突然,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骤然响起。澜止连忙抬头,但见父王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正默默地看着她。从小到大,父王每每对她失望时都喊她澜止,或者什么都不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父王喊她的小名了。
“父王……”
“净渠真人,许久不见。”苍鹭向仙君微微颔首。
净渠仙君亦礼貌回礼,“许久不见。”
五百多年以前,苍鹭与当年的净渠真人曾有过三面之缘。
第一次,是陪师父朱雀潜入人间游玩,偶然在茶馆遇到净渠。朱雀给净渠下了情咒,让苍鹭引净渠去青楼喝花酒。岂料净渠早已看穿,使了计策抽身离去,反叫苍鹭被青楼的花姑娘“蹂躏”了半夜。
第二次,苍鹭同几个小妖被派去落霞山下探听情报,被仙门捉住。净渠真人下令处死他们,那些小妖魂飞魄散,唯有苍鹭险险逃脱。
第三次,便是那场惨烈无比的仙妖大战,苍鹭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净渠所杀,看着妖族士兵血流成河,险些灭族。他幸运成活,继承妖王之位,五百年来带领妖族休养生息,才换得如今的繁荣。
当年的毛头小伙子成长为妖界的君王,而净渠还是那年轻俊秀的模样。
五百年岁月匆匆而过,只一面,便勾起万般情仇。
思及当年事,叶澜止心里一紧,忙倾身挡在净渠仙君身前,“父王,今天大喜的日子,您看……”
“本王知晓。”苍鹭并未流露出丝毫恨意,只淡淡地道,“劳烦仙君回席,本王有话要同小女言说。”
“告辞。”净渠拍拍澜止的肩膀,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随即从容退去。
“宝澜,过来。”
“是,父王。”
叶澜止小心翼翼地跟在父王身后,只见他行经后山祭台继续朝上走,七拐八拐,拐到山后,又穿过密林。这条路她曾走过的,就在数斯打造的那个幻境里,她跟随父王到了那处囚禁娘亲的山洞。难道……父王要带她去见娘亲?
她确乎打算回妖都后找寻娘亲,背着父王偷偷地找。却没想到,父王居然主动带她来到了洞穴,对她道:“去吧,你娘等你很久了。”
苍鹭背过身去,咳嗽几声。就在错身的那一瞬,澜止感觉他的身形似乎消瘦了些,脊背略弯了些,鬓角多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
叶澜止想问问父王是否身体不适,然而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这些话憋了回去。她走进洞穴,看到了晶莹剔透的银冰钻,美丽至极的冰雪世界,还有那个憔悴的美人——娘亲凤凰。
凤凰俯卧在冰雪藤萝中央,层层叠叠的赤色翎羽似火焰在燃烧。那些曾经捆住她双手双脚的冰藤萝消失了,她终于得到了自由,却命数将尽。
“宝澜,我的孩子,过来让娘亲看一看。”凤凰满目期盼。
澜止刚要走过去,心里却突地一个激灵,想到幻境中被喷火险些烧死的模样,浑身皮肉便开始又紧又疼。可是,那不是幻境吗?为何感受却那样真实?她不忍让娘亲失望,强忍疼痛,走到娘亲身边,缓缓蹲下身来。
凤凰轻轻抚摸她的脸,拔下腰间一根尾羽,化作一朵凤尾花插在她发间。像是有一股热力从发间灌入体内,那种又紧又疼的感觉霎时消失了,连之前的内伤腹痛之感也轻了许多,通体温暖舒服。
有娘亲真好……
叶澜止心头无限酸楚,似一头幼狼蜷缩进凤凰怀中,“娘亲,我好想你。”
“娘亲也……”凤凰哽了哽,“看到你长大,娘亲余愿已了。”
叶澜止紧紧攥住她的羽毛,“五百年不得回天,命数将尽?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凤凰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脸颊,“不必再想什么法子了,命数如此。”
“娘亲恨父王吗?若非他囚了你这么久,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爱过,恨过,时间久了也就归于平静了。”凤凰皱了皱眉,“宝澜,你懂娘亲的意思吗?你与净渠注定有缘无分,不可强求。杀了他,助他灭除诅咒之后,便忘了他吧。”
叶澜止轻问:“娘亲当初为何没有杀他?”
“他本该飞升成仙,进入天界。我是他的接引使者,岂能杀他?”
“是啊,他是个好人,本该飞升成仙的。”叶澜止直言,“凭什么要这么委屈地死掉?”
凤凰一怔,忽而轻轻笑起来。那张本就倾国倾城的脸,登时越发光彩照人。
“你真是同你父王一个性子,倔得像头驴。”凤凰笑着笑着,眼泪便滚了下来,落在澜止手背上滚烫无比,“也罢,也罢……为娘生下你,却无权操控你的人生。只是你要选的路满布荆棘,且不论净渠体内邪君会否作乱,你总是要做好杀他的准备的。更何况,你父王与仙门有着血海深仇,必不准你同他在一处。”
“我相信邪君不会作乱,一定会找到平衡他们的办法。至于父王,如今仙门与妖族结盟,关系已经缓和许多,我会争取让父王保持结盟策略的。”
“不怕你父王了?”
“我……还是有点儿怕的,不过我已经长大了,从今天开始,我要试着跟父王沟通。”
“好,好。”凤凰莞尔一笑,“宝澜长大了,已经知道何种问题应当选择何种方法解决。只是你要记着,不管你父王多么倔,终归都是疼你的……”
凤凰说着,身体忽隐忽现。
叶澜止惊慌不已,连忙抱紧她。
“别怕别怕,早都习惯了。”凤凰安慰道,“去唤你哥哥姐姐进来,为娘还有些话要同他们交代。”
“我也留在这儿,不行吗?”
凤凰摇摇头,“去吧。”
叶澜止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那个将尽的命数就在眼前。刚刚与娘亲团聚,便又要永远分离,她很想一直陪在娘亲身边,可娘亲始终不肯答应。澜止只得恋恋不舍地走出洞穴,便见沧起与凤邪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沧起还算镇定,凤邪却与苍鹭怒目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澜止转达娘亲的意思,凤邪这才愤然转身,与沧起一道进去。
苍鹭看到澜止发间的凤尾花,眼眶霎时微红,拂袖朝崖边走去,不时轻嗽几声。
叶澜止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朝下望去,妖界风光尽收眼底。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一片火红的凤尾花田中,一瞬不瞬。
方才在洞穴中看到娘亲那凄美惨淡的模样,叶澜止下定了决心,要像修炼时那般努力修习同父王沟通的技巧。父王性子倔,若实在沟通不了,大不了她比他还倔,再离家出走一回!就似凡间话本子里的故事那样,携了净渠仙君私奔。天下之大,难道还寻不到他们的容身之处吗?
总之,她不愿像娘亲那样,一辈子被父王禁锢,直到命数尽头。
“宝澜,你想同净渠在一处,不愿伤他性命,为父有一法子,你可愿一试?”
叶澜止傻了眼儿,怎么会……父王不是与净渠仙君有深仇大恨吗?
苍鹭低声咳了咳,“怎么,以为父王出声,必是要拆散你二人?”
“……是……是的父王。”叶澜止老老实实回答。
苍鹭缓缓伸出手,轻抚她发间的凤尾花,又转而将厚实的手掌轻放在她头顶,“孩子,父王错了半辈子,临走之前,唯愿你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