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近三百年,苍鹭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凤凰时的样子。一片凤尾花丛里,那个瘦瘦小小的人类女孩在扑蝴蝶,扑到一只就连忙装进瓮里。若是寻常女孩,扑到蝴蝶定是欢喜得紧,她却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苍鹭搜捕豺族叛军经过这里,见那豺王饿极正扑向女孩。苍鹭杀死豺王,命部下将豺族俘虏带回妖都,自己却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将惊慌的女孩送回家。
女孩名唤叶青苔,母亲早亡,父亲娶了继室后又生了个儿子,很是宠爱。叶青苔变成了家里的下人,受尽继母和弟弟的欺凌。这日便是那弟弟想捉蝴蝶玩,却不肯自己动手,诓了青苔去捉,说是捉不到五十只便没有晚饭吃。
苍鹭一挥手,一只只蝴蝶便自动自发地钻进了瓮中。叶青苔喜悦万分,捧着瓮回家。弟弟一个不高兴打烂了瓮,却诬赖青苔。父亲只信弟弟,罚青苔不准吃晚饭。
眼见青苔垂泪,苍鹭毫不犹豫地拉住她的手腕,带她离开。
从此,妖王有了妻子,青苔有了一个家。
第一个女儿出生后,他们度过了很长一段幸福时光。然而凤邪出生后,叶青苔的体质明显变差,令苍鹭忧心不已。他想尽办法维持她的容貌,延长她的寿命,甚至将自己的法力渡给她,但一切努力都在澜止出生时失效了。
叶青苔难产而死,身下涌出的血像一片烈火,将她的生命燃烧殆尽。她没能生出女儿,苍鹭眼见着孩子胎死腹中却无能为力。就在这时,叶青苔的尸体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她的皮肤一层层剥落,蜕化掉青黄的皮囊,显露出嫩白的肌肤,又在那新生的肌肤中生长处赤色的翎羽。
她睁开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苍鹭喜极而泣,以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却听到她冷冽地说:“我乃天界凤凰,并非尔妻叶青苔。”
自仙妖大战之后,凤凰仙魂受损严重,无力返回天界,只能飘飘荡荡辗转凡世。叶青苔是她经历的第五世,幸得苍鹭这么多年的照顾补养,仙魂已修复甚好。只消凡人叶青苔寿数一尽,她便可重归天界。没想到,叶青苔的寿数却停在了生产的这一刻。凤凰本欲飞升而走,却终究舍不下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凤凰知道,若以她的仙身来生产,那么她为净渠挡去的半数诅咒都会被孩子所继承,孩子今后的人生将会历尽坎坷。但是为了孩子能活下来,她别无选择。
“就叫澜止吧。”
凤凰为孩子取名“叶澜止”,希望苍鹭对她的痴情、净渠的邪气纠葛、天下苍生的一切困苦波澜,都能到此为止。
苍鹭无法接受得而复失的结果,劝说凤凰留下来,他们一家人还像从前那样生活。但凤凰去意已决,只在七岭山照料澜止两年,时候一到,立即离开。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夜,苍鹭动用冰藤阵,将她困在了山洞中。
“一困便是两百年?”叶澜止微微叹息,父王对娘亲痴情至深,却也禁锢至狠。
“其实,她曾经出来过一次,还是为了你。”苍鹭道。
有一年凤尾花开的时候,苍鹭摘了一朵去看凤凰。年幼的澜止很是好奇,跟去了后山,在苍鹭走后进入山洞。凤凰盛怒之下误将澜止当作苍鹭,喷出三昧真火,烧伤了澜止。凤凰惊惶无比,高声呼喊苍鹭。
两人合力为澜止治伤,寻了冰泉水给她饮用,才险险将她救回。只是自那以后,澜止的身体越发弱了,还时常因噩梦而惊厥。凤凰难忍自责,施法将澜止脑海中那段记忆抹去了。苍鹭却认为身为九尾狼族,谁没有点儿坎坷挫折,抹去孩子的记忆并非善举。两人争执不休,大吵了一架,凤凰转身欲走,再度被苍鹭关入洞穴。
时间越久,凤凰的力量消耗越甚,身上的翎羽脱落越多,再也没有力气飞升天界了。
“我错了……”苍鹭回忆往昔,神情悲伤,“我太固执,强留她在身边,害得她落得这般境地。”
强悍如妖王,倔强如父王,居然也有放下身段认错的一天。然事已至此,除了眼睁睁看着娘亲香消玉殒,还能有什么办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叶澜止很想如此说,狠狠地刺痛父王,可终究没有忍心。
“今日便是命数之日,为父会弥补她。”
“弥补?”
“以九尾狼妖全部妖力,换天界凤凰一身翎羽,送她回天界。”
叶澜止愣住了,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涌现,又聚拢到一处将她炸醒。
除灭魔族这么重要的事,父王为什么没有参加?按照以前的战略,应当是他带着哥哥出战,留姐姐镇守妖界才对。给仙妖大军接风之时,父王还显得强势而健壮,然而方才登山短短一段路程,他却咳嗽了好几次,身体明显虚弱很多。
难道父王早就开始剥离自己的妖力了?
“剥离全部妖力会死的!”叶澜止禁不住拽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道。
她尝到过失去妖力的痛苦,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怕局面。她天生仙根,失尽妖力还可以活着修炼仙道,父王不一样啊!失去父王,哥哥姐姐怎么办?妖界怎么办?她……她又该怎么办?
“为了她,一切都值得。”苍鹭看着她拽紧他衣袖的模样,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来。宝澜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拽着他的衣襟,然后笑呵呵地冲着他流口水,怎么训斥都不肯松开。
那时候,苍鹭心里既喜悦又担忧,小女儿依恋他的感觉那么好,可是她的体质太弱,又摊上了那糟透了的命格,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该如何生存?
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血淋淋的战争,看过一个又一个故人的死去,苍鹭比谁都明白,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护她,除了她自己。作为父亲,要为儿女计划深远,必须鞭策她成长,因此失去了很多温馨的时光。但只要她真的可以长大成人,学会保护自己,一切也都值得。
从未见过父王对她笑,叶澜止鼻头一酸,拽得越发紧了。
苍鹭刮了刮她的鼻梁,显出从未表露过的慈爱神色道:“宝澜长大了,有了自己钟爱之人,想来也能懂得为父对你娘亲的心了吧?”
叶澜止用力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只是娘亲好像误会很深,父王去同她说明白,解开误会可好?”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说得清、道得明。”苍鹭叹息道,“或许在天界那些仙人眼中,妖终归是妖,不可给与全部信任,更不可倾心交付。即便说得再多,又有何意义?”
从叶青苔变成天界凤凰的那一刻起,她的情已终、爱已逝,任凭他如何努力,他在她眼里依然只是妖界一只满身杀孽的狼,不再是夫君。就算他捧着一身妖力给她,说出他的悔意,顶多让她觉得这只狼改邪归正、善莫大焉。呵,爱了她半辈子,多么狼狈。
“至于净渠……师祖和师父喜爱研究各类术法,为父也曾跟着钻研过,近日悟出一法,或可一试。”苍鹭从怀中取出一块人形檀木雕来塞进她手里,“用唤灵咒将他体内邪气引出,灌入此檀木雕内,邪君便会与仙君分离,存于木雕中。六棱山腰有一雪泉洞,那里的雪泉池水可封锁邪气,令邪君无法逃出。届时,你斩碎檀木雕,则邪君亡,诅咒毁。只是……”
“只是……什么?”
苍鹭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摇了摇头,“只要是你发自真心的选择,为父皆支持你。唤灵咒的使用方法已经刻在雕像后面,你且拿好,自己去学吧。”
叶澜止紧紧皱着眉头,父王说得越详细,她心里越不是滋味。父王的时间所剩无几,若他趁今日之机诛杀净渠仙君、屠灭仙门弟子,给当年的朱雀和妖族复仇,赢的机会极大。父王为了她放弃了最后的机会……难道,父王方才的犹豫是因为这个?
“父王和仙门,和净渠仙君之间的仇恨,是否仍未放下?”
苍鹭一怔,无奈道:“傻孩子,你以为妖界和仙门这五百年划山而治,真的是因为咱们怕他们?”
“不是吗?”
从小到大,妖界都流传着五百年前那场惨烈战事的传说,每每说起,大妖小妖们都心惊肉跳。若谁家小妖不听话,爹娘一句“净渠来了”,就能把小妖吓乖。据说从那以后新任妖王便不敢踏过净天柱,再行一统之事,就是害怕被仙门给灭了族。
苍鹭不置可否,兀自走到山崖最边缘之处,将左脚抬起,放置于虚空之上。澜止有样学样,也抬起了左脚,一阵迅疾的山风刮过,将她的小身板儿刮得一晃。
苍鹭笑了笑,从容地踏着步子,缓缓走在空中,“宝澜,你可曾遍览我妖界风光?”
澜止摇摇头,拈了个飞行诀,让自己的身体也漂浮在空中。她的法力和定力到底弱了些,行走于空中时飘飘浮浮,不似父王那般步伐沉稳、如履平地。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随着父王的眸光向远处望去。
绵延起伏的山脉之中,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天苍苍兮辽阔,水澹澹兮生烟。有美景、有街市,有鱼池、有田地,有天高水阔、有俗世繁华,有言笑晏晏、有点到切磋……人间仙境,凡尘桃源,亦不过如是。
叶澜止看得痴了,从小到大,作为一个弱质小妖,她总是战战兢兢地生存,所思所想不过是自己如何不被看不起,如何举办束尾礼云云。她从未站在这样高的地方观赏妖界风光,更不曾了解,她的家乡如斯美丽。
高处不胜寒,高处亦可心怀天下。
“宝澜,”苍鹭昂首道,“为父同你一般,也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妖族五百年来再未踏过净天柱,行一统之事,有些妖认为苍鹭这样忒怂了,试图推翻他,重新统领妖族反攻仙门,却一次次被苍鹭镇压下去。
有些妖则支持苍鹭的“怂”,最起码这位新妖王不爱作妖,不像云狐总爱造火焰山,差点把妖族人民烤成万兽全席;也不像朱雀把火焰山变成了冰疙瘩,把妖族人民冻成了冰坨子。
其实,苍鹭并非真怂,他从不曾畏惧仙门,亦无惧净渠仙君的威慑。从一开始,苍鹭就与师父观点相悖。朱雀野心勃勃,志在天下,苍鹭却心念和平,想让妖族百姓休养生息,过上安稳日子。于是他学习人间法度,将恃强凌弱、无故残杀之类的行为封禁,推广躬耕桑蚕、和平相处的理念。
有苍鹭在,妖界没有一统三界的丰功伟绩,却有宁静祥和的俗世安稳。
就这一点而言,他与净渠仙君的目标是一致的。
“五百年来休养生息,妖界已然安定下来。为父走后,一切就靠你们了。”
叶澜止一滞,“我……我们?”
这时,叶沧起与凤邪走出洞穴,向澜止这处走来。凤邪的脸色依然很臭,却没有自顾自地离开,而是站到了父亲身边,想是沧起已经说服他了。
苍鹭神色微敛,郑重地向三个孩子做最后的交代。
待他离去之后,由叶沧起继承妖王之位,封凤邪为左狼王,管理妖界军队,叶澜止为右狼王,负责妖界外务。
在与仙门的关系方面,争取保持和平联盟,但也要有所防范。毕竟,双方之前是敌对关系,如今共同的敌人已无,须防有心人再度挑起事端。
“秘不发丧,等仙门离开七岭山后十日,再公布沧起继位的消息。”
苍鹭交代完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朝山洞走去。
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叶澜止双眸涩痛。
在凤凰眼中,他是倔强痴情的偏执狂;在朱雀眼中,他是欺师灭祖、有仇不报的孽徒;在凤邪眼中,他是个无情无义的父王;在沧起眼中,他是个疼爱妻儿却隐忍不语的父亲;在妖界其他部族首领眼中,他是对外认怂、对内跋扈的狼王;在妖界普通百姓眼中,他是给了他们安稳祥和生活的明君……
叶澜止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她多么想再拥有一些时间,试着去了解他。
突然,叶澜止一咬牙,有了决断。她冲上前去,要在父王之前进入山洞,封锁洞口!
她是凤凰的女儿,天生仙根,又突破了第七重仙法,她才是救娘亲的最好人选。用她的全部法力,一定可以换回娘亲一身翎羽!
“嗵!”
洞口不知何时已经设下了结界,叶澜止一头撞在上面,撞得头晕眼花。那结界似乎有毒,她倒在地上,四肢酸软,怎么都爬不起来。
“凤邪,带你妹妹回去。”
“是,父王。”
凤邪走上前来,一把将澜止打横抱起。
苍鹭挥开结界,径直走了进去。
迷蒙之间,叶澜止看到山洞正上方的山峰上,一道红色的凤影渐渐升腾,又零落溃散。这时灰蓝色的九尾狼影紧追其上,盘旋纠缠,终于将溃散的凤影聚拢起来。九尾狼影托举着凤凰升上天去,自己最终却坠落而下,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消散于世间。
凤影身形一顿,欲反身追向那光芒,然而她无法降落,只能飞升,没于层层云霭中。
山洞里,层层叠叠的冰藤萝枯萎,苍鹭的元身端坐其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湿答答的东西滴落下来,砸在澜止脸上,冰凉冰凉。
“阿邪,别哭了。”叶沧起用极其冷静的口吻道,“坐化在此处,与娘亲遗留的气息相伴,也算了了父王一个心愿。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没工夫在这里伤春悲秋。”
凤邪昂起头,狭长的眼睛瞄了沧起一眼,身后忽而甩出一根长尾贴到她脸上,将她的眼泪揩去。叶沧起尴了一尬,向后撤了撤身子,揩了揩眼角。
“就会逞强。”
“彼此彼此。”
姐弟二人打开后山结界,抱着澜止离开。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块巨石后头走出个身穿白袍的女子。从叶澜止随妖王登上后山之时,凝华真人便紧跟而来,将此地发生之事听了个真切。她抚了抚手腕上佩戴的屏息镯,多亏有了这个宝贝,才使得嗅觉灵敏的九尾狼妖没有发现她的行迹。
“妖王已死……”凝华站在洞口,冷冷一笑,“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