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乡里的许书记来三不管儿了！
本该平常的消息传到村民耳朵里，不啻于一场疾风暴雨。据百姓心中记载：开天辟地，许介平是来村里最大的官儿。男女老少人心激动，渴望一睹父母官的尊容，借事因由往村长家凑。很快，干勾鱼于得泉家的窗前，说不上人山人海，却也人头攒动，隔玻璃望去，很象鱼缸里的金鱼。
“咦，外面这么多人，他们有什么事吗？”许介平望着窗外，发现形象各异的脸庞上表露着好奇感，一时不太理解，假如不是参观，伸冤告状也不比游行示威，没必要这个样子。
“没事，都没啥事，不是来告状的。村里人见识短，来个生人都想看看。”干勾鱼于得泉客观解释。
“你的意思是他们专门来看我的？嗨，我既不是国宝大熊猫，也不是外星人，更不比大家多长胳膊腿儿，有什么好看的？”许介平不拒绝接触群众，只对围观不适应。
“你不是官儿嘛。实话跟你说吧，咱这村里自打有人住，满打满算也只来过民政助理和警察，现在冷丁来你这么大个官儿，大家伙子都好奇，想看看当官的人究竟长啥样儿。”干勾鱼于得泉还想说“村民们只看样子，不会像村妇做鞋似的照底样复制”，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跟领导开玩笑得慎重，弄不好会造成印象危机。
前途堪忧。
“是吗？这说明我们工作还不到位呀。”
许介平颇感慨，他带着脱离群众的愧疚走出屋与村民们打招呼，询问庄稼收割完没有，今秋的收成咋样？纯朴的村民用拘谨代替回答，场面颇显尴尬。许介平一再启发鼓励，有胆大者搭上茬儿，随后逐渐熟悉话就多了，从庄稼、土地谈到鸡鸭鹅狗猪牛羊，直到婚丧嫁娶生孩子无所不包。
“许书记，有意见能不能提？”拐拉腿刘贵越谈胆越大，申请扩大谈话范围。
“你提个屁老丫子意见，不会说话一边迷着去。”干勾鱼于得泉刚保证完本村无告状刁民，马上出来个提意见的人，感觉专制主义还得提倡，不压制民主，没准儿会冒出啥嗑儿来？
“哎，别这样，我下来就是要认真听取群众的呼声，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说真话，不能压制群众意见。”许介平拦住于村长的话头，转而对拐拉腿刘贵说：“有什么意见你尽管提，只要是合理的，我保证会认真对待并加以解决。”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领导就是有水平，不像这个老犊子，除了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吆五喝六啥也不是。”有书记撑腰，拐拉腿刘贵觉得自己不仅腰板儿直了脖梗儿直了，连那两条弯腿都直了。“不是我打村长的小报告，他可没少欺负我们。”
“不用你借机给我上眼药，没有会不着的亲家。你等着，等领导走了咱再算账，看我不把你那两条罗圈儿腿拧成麻花儿。”干勾鱼于得泉习惯走岔道儿，当着乡领导的面也禁不住。
“好了，你们俩别再斗嘴了。”许介平拨乱反正，随后对拐拉腿刘贵说：“你大胆地说吧，有什么意见？”
“其实也没啥大意见，就是有人说，明年不让散放牛羊了，不知是上头的要求还是……”
“你啥意思？怀疑我假传圣旨呀？”干勾鱼于得泉截住拐拉腿刘贵的话质问。
“没跟你说话，别搭茬儿，一边迷着去，哪儿显着你了。”有乡里的书记在场，拐拉腿刘贵用不着怕村长。
许介平没确认，在乡领导面前村长是否有发言权，只微笑着示意拐拉腿刘贵往下说。有官员撑腰，拐拉腿刘贵的气壮了，他把自己的意见明确表述出来：“这规定就不合理。许书记你说，咱农民除了种地，就靠那几十只羊赚俩零花钱儿，不让到甸子上放，圈家里养拿什么喂，谁喂得起呀？弄不好都得饿死。”
“是这样，禁止散放牛羊的规定是科学发展的要求。”许介平讲道：“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利益就破坏生态平衡。你是这村里的老人儿了吧？这你就该知道，村周围的草地原来什么样，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对嘛，原来的草地连成片，草也茂密，现在呢，我来的路上特别观察了，草场全被盐碱分割和侵占得支离破碎，就象得了秃疮，照这样下去，会有一天连农田都变成盐碱地。我可不是吓唬大家啊，如果现在不引起重视极早治理，将来有一天就没地可种了。”
“种地与放牛放羊有啥关系呀？”拐拉腿刘贵成了村民的代言人，他的认识代表了多数人的认识。“盐碱地是它自己扩大的，又不是牛羊整出来的。我们从来都没进庄稼地里放过牛羊啊。”
“这个关系不是你进庄稼地放牧那么直接。”许介平耐心把牛羊如何破坏草场，盐碱如何侵害肆虐破坏耕地，以至于影响气候环境，人们应该如何着眼未来，保证科学持续发展等道理详细讲给大家听，最后说：“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不顾眼前利益，但原则是不能再象以往那样，爷卖崽田不顾长远任意破坏。要讲科学，要协调发展，保持后劲。比方说你养羊，上级不是绝对不允许，而是要适度限制，在可能的条件下实行圈养。你受点累，把草割回来喂羊就行了。”
“那多麻烦哪。受累不说，还养不了多少。”拐拉腿刘贵的切身体会，放养既省心省力又自由。
“为了长远发展必须这样做。不然，真到草地全部盐碱化并且破坏了耕地和气候那天，老哥儿，你甭说是养羊，恐怕连人都养不活了。”许介平可谓语重心长。
“让你把羊卖了你不愿意，等到庄稼地都盐碱化了，你连老婆都养不起，也得卖了。”干勾鱼于得泉逮住插话机会，矛头直指拐拉腿刘贵引以自豪的私有财产，那可值半拉家当啊！
“哪个老娘们儿没夹住，咋又让你蹦出来了？谁家孩子，领一边儿看着点儿，别让他瞎搅和。”今天，拐拉腿刘贵的嘴比干勾鱼于得泉好使。“看人家书记水平多高，说得头头是道，整明白了谁不听？你可好，除了逼我们处理羊啥都不懂。要不是许书记这些话，你他妈再逼我处理羊，我就先把你个老东西处理了。”
“啊，你们老哥俩儿经常斗嘴吧？可见是不打不成交啊。”领导最会和稀泥。
“可不，这个犊子玩艺，跟我打半辈子嘴仗了。”干勾鱼于得泉附和着。“遇着啥事他都拉横车。”
“通过刚才的讨论，有些道理你明白了，有些道理还得慢慢琢磨，琢磨透了弄通了心顺了，一切都好办了。”许介平感到，每件让老百姓接受的事，只要政策交底讲清说透，都会得到拥护和支持，强制执行非但不能执行，还会适得其反。
人民都是好的，顺风扬帆水自载舟，激起大浪才会翻船。
刁民是压迫的必然产物。
“哎，你们村有个大学生张昭吧，他现在哪儿呢？”
“噢，他正领着一帮年轻人给钱不足家收庄稼呢。”干勾鱼于得泉急忙回答。
“钱不足是谁？”许介平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钱不足是谁，只当是个很普通的称呼。
“你先进屋，咱慢慢说这事儿。”干勾鱼于得泉借机奉劝领导，该结束与群众的对话了。
干部都讨厌上级与群众对话，一旦“密切联系群众”，保不准哪个信口开河的人会抖搂出底牌来，便是事先交待演练好了，正式交流时也难保不说走嘴。真揭出什么龌龊，小官儿就可能受到大官儿的斥责，重塑形象不光费劲，还费其它。竭力阻止领导与群众接触是有效的防范措施，心里越有鬼，阻止的力度越大；阻止力度越大，保险系数越高。
“快点都干活去吧，别在这瞎哄哄了，愿意说等把地收完了再来说。”干勾鱼于得泉明白，不等地收完，许介平早走了，谁再想胡说八道就没这么便利了。
愿走不愿走的村民都被撵走了。
村长的权威得以体现。
许介平没有采纳干勾鱼于得泉的建议进屋去，而是要求他带自己到地里，既为找张昭谈谈，也为现场查看一下这个村的庄稼长势和收割情况，了解今年的收成到底会啥样？
见到张昭后，两个人没有过多寒喧，许介平要过他手里的镰刀，先割了一会儿庄稼。
“不行，干不动了。”许介平甩甩酸痛的臂膀表示服气。“早先可不这样，记得上高中时放农忙假，我凭着年轻气盛的冲劲儿，披星戴月一天曾经砍倒过两亩高粱呢。”
“等着吧，不久的将来，我们会用收割机来收庄稼，到那时，劳动不再苦和累，而是不可多得的享受。”张昭憧憬未来，明白这是自己奋斗的目标之一。
“说得不错，坚持发展下去，美好的前景总有实现那天。”
许介平把手里的镰刀交给干勾鱼于得泉，让他继续那还没有完成的收割，自己则与张昭面对面坐在两堆苞米杆上，开始了一段长谈。
干勾鱼于得泉知道干活不如聊天轻松，想留下参与。
没能如愿。
张昭铁心要改变村里的面貌，认准的路要坚定地走下去，棒打不回头。他相信那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话，也相信曲折的道路是通向险峰的必由之路。“无限风光在险峰”，只有“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
自张昭回村后，年轻人大部分逐渐聚拢在他的周围，开始向旧有的生活格局进行挑战。这些人收拾完自家地里的庄稼后，都自愿随张昭去帮刘苗，然后又有力的出力，有车的出车帮钱不足钱朴初家收秋，尽管有人遭到长辈的竭力反对，也照干不误。刘壮子就是其中之一，表现出了少有的反叛行为。
儿子的奉献精神，让拐拉腿刘贵觉得很吃亏，自家地花钱雇人收拾，还差点干出人命来，自家的儿子却免费给别人出力。他找村长理论，建议从钱不足钱朴初家的卖粮款中扣点工钱以为补偿，干勾鱼于得泉非但没答应，还要追究他媳妇那个圆润的屁股曾经惹的祸。
“你啥便宜都想占哈。还扣点工钱，这些日子我忙着收地没找你算账呢。今天正好送上门来了。你给我老实坦白，上次抠你媳妇腚沟儿是不你自个儿干的？甭想打马虎眼，你一蹶腚我就知道屙几个驴粪蛋儿。你个坏种造的，准是打主意想赖人家工钱，才猪八戒啃猪蹄来嫁祸别人。”
“少胡说八道，你凭啥说是我自个儿干的？我要想抠有得是时间，随便抠。”拐拉腿刘贵不承认自己那天事先存了歪心眼儿。“还说我想赖账，赖账也用不着抠我自个儿媳妇呀，那有啥意思？”
“那你抠谁媳妇有意思？少给我来这套，当我看不明白呀？还凭啥，就凭你来找我要工钱，”干勾鱼于得泉决定再揭个老底儿，“就凭你那年跟你嫂子那事儿我就敢说……”
“滚他妈犊子，不跟你说了，扯那些陈谷子烂糠的有个屁味儿？”拐拉腿刘贵急忙截住话头，不愿提当年为占小便宜设计他嫂子的事，也不敢再提要工钱了。
“走啊？再别来了噢。你个老杂种下的，以后少挤点坏水多活两年，要不然连儿子娶媳妇都看不着了，更甭说抱孙子。”干勾鱼于得泉朝拐拉腿刘贵的背影骂，话不着边际挺气人，没点肚量的人回头跟他打起来，理由会相当充分。
水弈卓然几次下决心不理张昭，可管得了脑袋管不住腿儿，鬼使神差地又来了。
第二次下乡轻车熟路，不用打听就直奔张昭家，进屋后受到了有限的欢迎。说有限，张昭妈和钟亚芹屋里屋外满脸堆笑，张罗着招待这位“尊贵”的人，犟驴张海庆则阴沉着脸不冷不热不哼不哈，看不出欢迎还是厌恶。
“你那张老脸就不能规整得像点样儿？本来就长，瞅瞅这会儿拉的跟个死驴似的。人家孩子大老远跑来，是为看你那寡妇脸来了？”张昭妈抽空私下训导死老头子，让他学着开点事儿，倔不在这一会儿。
“我这脸是给她看的呀？我是恨那个混帐东西，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儿直。”水弈卓然的到来，勾起犟驴张海庆几乎忘记的烦恼，不知不觉间又怒上心头。
“要不说你个死榆木脑袋算不开账呢，分不清好赖人。人家孩子左一趟右一趟的跑，不也是为了劝你儿子回头吗，你恨别人跟她耍什么‘磨磨丢’，欠你八百吊了，还是把你推掉井里灌成蛤蟆了？”
向来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犟驴张海庆，被老伴儿整了个哑口无言。来客本是同盟军，自己敌友不分皂白不辩，糊涂啊糊涂，不怪遭遇抢白。犟驴张海庆的脑袋开了窍，脸色随之暖和，屋里屋外与水弈卓然碰面时，还会露出一丝僵硬的笑意。
“龙小儿，别玩了，来，快点帮奶奶去办个事儿。”张昭妈出门朝远处呼喊孙子。
龙小儿腰里挂着他爷爷用葵花杆儿掏空了瓤做成的剑套，手里挥舞着同样是他爷爷用木头做的宝剑，正兴致勃勃呼号喊叫，同小伙伴儿院里院外上树爬墙地进行战斗性追逐，听到奶奶的呼叫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问：“叫我干啥？”
“快点上地里找你二叔去，告诉他你小姑来了，让他晚上回家来吃饭。”张昭妈指指跟出来站在身边的水弈卓然，交待孙子赶紧去跑腿儿送信。
信没插鸡毛也很急。
“上哪个地里找去呀？”村子西边、北边大半圈都有地，弄清应去的方向很有必要。
“在老钱家地里呢。”
“啊，知道了。”明确了方向，龙小儿把宝剑插进鞘里，推过自行车飞身蹿上去，眨眼就没了影儿。
超速行驶，方向跑偏没控制住，出院门拐弯儿来不及，直接冲进路边沟里去了。
“你别管他，经常这样。”水弈卓然看见了要去帮龙小儿，张昭妈也看见了说不必，淘小子有丰富的自救经验。如果需要帮助，专门雇个人都忙不过来。
通讯兵不辱使命，很快叔侄俩同骑一辆车回来了。等张昭与龙小儿交换完自行车和镰刀，刚转身，水弈卓然已经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那个曾被搂过多少次的脖子，脸颊也紧贴在一起。忘我的时刻，世界被恋情凝固成一体。
“哎哎哎，小心点儿，镰刀。”张昭从龙小儿手里接过来的镰刀还没安置好呢，危险。
爱情让人糊涂，也让人疯狂，别说镰刀会产生危险，此刻就是有座刀山，水弈卓然也将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别这样。”张昭欲推开水弈卓然。
村里贯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比城里到位，不兴公开演绎过于亲昵有碍观瞻的动作。
水弈卓然无言，反而用更紧的搂抱来强调“中国特色”。
“行了，行了，大伙儿都看着呢。”
“我不管。”水弈卓然抱紧的同时，牙齿狠狠咬住张昭那宽厚的肩膀，痛得他也咬牙，区别在于硬碰硬，中间没垫任何物质。
形式与内容的差别。
是不用管，偏僻乡村的人固然有保守的思想根基，对搂抱科目并不陌生，更多的花样儿早在电视里见识过了，即便眼前出现真人秀，也不会有谁惊讶，见到者只会庆幸有眼福而尽情欣赏。
欣赏者不止一人。
先是刚进自家院的孟三儿，被眼前的新鲜景物吸引目光，连摩托车都没顾得下，就一脚点地笑眯眯的歪着脖儿开始观看。随后，聚精会神的孟三儿感觉身边有喘息之声，扭头一瞅是临院的刘壮子，于是凶巴巴没好气地低声问：“你扒扒个小眼睛看啥，买票了吗？站你家院儿里看就够了，还凑跟前来了，小心看眼睛里拔不出来。”
“看她长啥样儿，上次来我没见着。”
“那俩人儿都粘一块儿了，你还看个六？”
“你喊一声，把他俩掰开。”
“作损啊，你自个儿长着嘴呢咋不喊？真是你爹造出的好儿子，也一肚子坏水儿。”很多时候，坏是聪明的表现，坏主意越尖端越需要聪明的脑袋才想得出来。孟三儿的话证明：刘壮子继承了他祖先的聪明遗传基因而没变异。
“哎，你说那女的姓可真奇怪哈？姓啥不好还非姓水。让人一听，感觉她水裆尿裤的不利索呢。”刘壮子以姓推论，不可避免地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
“姓水有啥稀奇的？你没听人说吗？有姓史没姓尿的，有姓毕没姓操的。”孟三儿坏坏的看着刘壮子，把客观现实的话说得****露骨，要让顶门杠毕大荣听见，至少打他妈拉腿的俩跟头。
“这我早听说过，不用你嘚嘚.”小村不大，信息量小，共享性强，一个人听说的话几乎都知道。“姓水的我真是头回听说，起码本村没有。这个姓挺有点意思。”
“咋没有，那院正搂着的不是？”孟三儿指指水弈卓然。
“那也不是咱村的人呀。”刘壮子反驳。
“等她跟张昭结婚不就成咱村人了？”
“还不知成不成呢？就算成了，没准儿结完婚就都回城里了。”
“跟你说不清楚。得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转过弯来，自己琢磨吧。”孟三儿拍拍刘壮子肩膀。“你自个儿在这慢慢看。民以食为天，我可要进屋喂脑袋去了。”孟三儿支好摩托独自进屋，留下刘壮子在那儿继续等着看水弈卓然的长相。
蝶恋着花儿，花儿恋着蝶。急于一睹真容的刘壮子等得残霞落尽，始终也没看清水弈卓然到底长啥样儿。
后会有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