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是为了生存，人是为了生活。他为了生存和生活，毅然离开了主流社会环境，走向了原始，走向了荒原，走向了地窨子……
他以拓荒者的精神，在处女地上耕耘，演绎着“死”的收获。
——一个党委书记的感言
九州油田的春天显得特别迟缓。五月底，草原上才渐渐出现青青的碱草。在碱坷垃中偶尔绽出一株淡淡的萱草，它，鹅黄的花朵笑盈盈地迎接初升的太阳。
在草甸子路上，汽车像行驶在海绵上，颠簸起伏，走了不足五十公里的光景，汽车就深深陷入到泥潭中。黄爱民让刘秘书看车，司机回去求援。司机小王告诉黄爱民，再往前走五公里左右就找到耿师傅了。黄爱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向草原深处走去……
走过一片草滩后，远远望去，在草原的高坡处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使草原这幅油画出现了生机，黄爱民不由加快了步伐，向草原人家走去。
来到小院前，黄爱民驻足，仔细观察：小院是用篱笆围成的，在田畦里，嫩绿的青菜已放叶了，可以看出，这里的土地编辑对土地有深深的眷恋，把小园田伺候得格外细致。
一会儿，从地窨子钻出一个驼背微胖的人来。他，花白的头发下长着一双昏花的眼睛，紫铜色脸膛上布满皱纹，穿一身褪了色的工服。他对黄爱民怔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瞧了黄爱民一会儿，嘴角微微翕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黄爱民望着眼前这位衰老的师傅，心中涌动着一股内疚的心绪。他判断这就是要找的耿师傅。
“您就是耿大力师傅吧？”
“你是？”
“我是抽油机厂新来的书记黄爱民啊！”
“黄书记！”一双粗糙的大手将黄爱民这双细皮光滑的手握得紧紧的。
“啊！快到屋里坐，快到屋里坐。”说是屋，里边是很简陋的。它和60年代石油会战时期工人居住的地窨子一样，往地下挖四尺多，地面用碱土打的矮墙，上面棚是用树枝做椽，苫着厚厚的碱草，说是冬暖夏凉，给住楼习惯的人的感觉就是活人的坟墓。
让黄爱民惊喜的是屋内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花盆，说是花盆其实就是一个旧洗脸盆，里面长着一簇盛开的萱草花，开得正闹，和刚才在草甸子上看到的不一样，这可以看出是屋子里的主人在花没开季节已将这些根挖回来栽种了。这种花草学名叫萱草，其实它就是北方人叫的黄花，或叫黄花菜。
耿师傅的老伴给黄爱民端来一碗热水，耿师傅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乌金牌香烟，递给黄爱民一支，黄爱民谢绝说：“我不会吸烟。”他自己叼一支烟，擦着火柴吸起烟来……
黄爱民望着他痛苦的脸，肌肉不时地抽搐，不时地狠劲吸烟，那双极度痛苦、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得叫人不忍心看的眼睛里含着泪花。黄爱民的心里感到难受。
话从哪开始呢？黄爱民又环顾了一下室内陈设，目光又回到了那盆黄花上了。
“耿师傅，这黄花草甸子不是遍地都是吗，你怎么还当名贵花草种在盆里了呢？”
耿师傅将烟摁在鞋底上，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
“那是1964年，我从中印边境前线部队转业到九州油田，当了一名钻工。那是春天，井队在野外打井，粮食不够吃，大家手握刹把，浑身直冒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钻工不时地一个个病倒了。指导员发动大家下班后到野甸子上去采黄花，回来后大家煮野菜吃。半个月，附近的黄花就没了，每次走出很远，才采一小工具袋。
“一天，指导员一人去采黄花，傍晚也没回来，大家急了，四处去找指导员，荒原上到处是人，喊声四起，可是，沉沉夜幕下的荒原却显得那么恐怖。
“拂晓，东方刚刚出现鱼肚白，我和钻工小于在30公里外的一个水洼边找到了指导员，他满嘴是泡，嘴唇干裂脸蜡黄，浑身瘦得皮包着骨头，怀里还抱着一捧黄花栽倒在水洼里再也没有爬起来啊！我们俩拼命喊：‘指导员……指导员！’
“我和小于将指导员背回驻地，安葬在草原一个高坡上。他的坟上撒满了黄花，黄花是我们钻井人的救命菜啊！从指导员采黄花牺牲后，我们井队再也没人吃黄花了，大家把黄花栽在花盆里，每天都有人为黄花浇水，一株黄花干枯了，新一株很快就栽上了。
“黄花一直鼓舞我们战胜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所以，每当我们遇到困难时，我都习惯地想到黄花……”
讲到这里耿师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黄爱民的眼睛也湿润了。耿师傅偷偷用衣角擦眼泪。
耿师傅深情地望了一下和自己生活半辈子的老伴，又讲起了地窨子的故事。
“那年夏天，井队在草原钻井钻疯了，大家谁也没话，每天默默钻井，实现指导员生前向钻井指挥部保证的，日钻千，月钻万，一年钻井10万米的诺言。
“那天，我正扶刹把钻井，一辆送井管的卡车开来了，老远就喊：‘大力！耿大力，你媳妇来啦！’
‘凤莲！’我站在井台上也大声喊。
“喊完后，我又纳闷了，山东沂蒙山区，千里迢迢，家里又有多病的老母，凤莲她怎么来油田了呢？
“小于从我手里接过刹把，我急忙走下井台。凤莲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向我扑来，扑进我怀里之后，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在我的胸口上……凤莲呜咽着说：‘俺娘……俺娘……’
“‘俺娘怎么了？’我急不可待地问。
“‘俺娘饿死了……’
“‘啊！’我一阵心痛。
“‘大力，今年沂蒙山区大旱，颗粒不收，乡亲们把树皮都吃光了，俺娘年纪大，吃完树皮不消化，肚子胀得像鼓一样，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凤莲，别再为我费心了，我不行了，你已怀孕几个月了，你为了孩子，为了大力，你赶快去东北找我儿子去吧……找到大力你和孩子就得救了，快走吧……快走吧……”
“‘娘咽气后，我用家里的炕席卷起娘，在乡亲的帮助下，埋葬了，乡亲们给我几个玉米面饼子，我一路要饭来找你……’
“我再一次将凤莲拢在怀里……这个苦命女子，跟我这个大兵没过上一天好生活。刚刚当上钻井工人还没接她们娘俩就……
“泪水迷住了我眼睛，钻工兄弟听了凤莲的哭诉也都落泪了……
“大家表示：不能让凤莲一个人再遭罪了，就住在井队吧！
“当时井队住的是帐篷，里面是一条大通铺，我看着凤莲微微隆起的肚子犯难了……
“队里和指挥部联系，确实连干打垒房子也没有，待秋天才能解决已来油田的部分家属住房。一星期都是让凤莲和我在床铺一头住，隔一个床单，很不方便。
“凤莲是一个能干的山东女人。那天，她去挖野菜，遇上下雨，她没处躲，便钻进一个牧羊人遗弃的地窨子里，回来后，她跟我讲：‘俺也要挖一个地窨子，先住进去，真正过上家庭生活。’
“我和她看了那个地窨子，回来后我就选好了地方，利用休息时间挖坑盖房。小于他们也不知从哪弄来了门和窗户框，不到一星期，一个地窨子竣工了，当天晚上，休息的几个钻工非要我补上和凤莲的喜酒不可。凤莲乐得闭不上嘴，急忙从篮子里将捡来的野鸭蛋拿出来，又将采来的山韭菜摘了一大捆，整整炒了一盆，大家围坐在盆子旁，倒了一大碗酒，轮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喝高兴了，小于让凤莲唱支歌，凤莲不好意思，在大家再三推拥下凤莲捋了一下短发，脸微微一红唱起来：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
“这歌声给这些常年累月在野外钻井的汉子们唱流泪了，大家激动不已……
“小于拉住凤莲的手一个劲叫嫂子，说：‘你放心，等我们钻完井油田就是油城了，有高楼大厦、电灯、电话，嫂子你住上30层大楼，到那时，你站在楼上都能摸到白云。’钻工们走了，夜深了。我和凤莲都没有一点睡意，凤莲躺在我怀里，望着橘黄的小油灯憧憬着今后生活会更加美好。”
在耿师傅的地窨子里，门上挂着一个胖娃娃的黑白照片，一直使黄爱民不解，现在这黑白照片已不多见了，为什么这老两口挂着这幅照片呢？
“耿师傅，这胖娃娃是谁啊？”
谁知，黄爱民冒昧的问话却给这对老夫妻带来了深深伤害，老伴凤莲早已泣不成声，耿师傅也老泪纵横……
凤莲大嫂告诉黄爱民：
“搬进地窨子半个月后，我就临产了，生了个不足六斤的瘦儿子，起名叫耿庆。工友们眼看着我没奶，就都省吃俭用将粮票送给我，让我补身子。
“一晃到了秋天，指挥部给了一间干打垒住房，总算有了一个正式的家了。小耿庆也渐渐胖起来，像他爸爸那胖身材。
“三春不如一秋忙，我整天和耿庆在家里闲着，看着临时家属队一派繁忙，我也待不住了，到队里要求干活。那天中午，我找到队长要求到大田地里干活。队长是位西北大嫂，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孩子小离不开呀！我急了，握住队长的手说：‘我来油田半年多了，还没给油田作过贡献呢，大家都给我很多帮助。队长，你就给我安排个活吧。’我当时都急出了眼泪。队长望着我怀里抱着的孩子为了难，后来还是养猪的丁大爷给我和队长讲情，丁大爷上大田地，我替丁大爷养猪。
“谁知不幸的事全让我遇上了。那天，老母猪快要生猪崽了，我背着小耿庆给猪添食，丁大爷过来告诉我，这几天要当心点，一旦老母猪有生崽迹象就赶快找他。
“我看着老母猪在圈里老叼草觉得可疑，再看猪圈里草也少，我就把小耿庆放在猪圈棚上，找了根绳子去场院背谷草……临走时怕孩子掉下来，我还将背袋的绳子上压了两块土坯，唉！我急忙往场院跑，捆上一捆谷草就往回来，心里老惦念孩子，等我来到猪圈时……我……我一下惊呆了；猪生崽口渴了，小耿庆……小耿庆被猪……”
凤莲大嫂再也讲不下去了……
耿师傅接着告诉黄爱民：
“小耿庆离开人间后，只留下这么一张照片……唉！从此后，你凤莲嫂子就把全身心投入到家属队工作中，她像换了一个人，整天少言寡语，默默地干活。1979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多次荣获油田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光荣称号。
“家属队的姐妹们眼看凤莲年纪一年年大了，都为她今后生活担忧，劝她再要一个孩子。可你凤莲嫂子确实是因为小耿庆死吓坏了，一连15年没敢再提孩子事，就在她入党那年，她心情转过来了，要了第二个孩子，1980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耿雨萱。这名是我起的，查了几天词典，才知道当年的黄花叫萱草，又是在雨天生的，就叫他雨萱了。”
“现在耿雨萱在上什么学？”耿师傅夫妇一说雨萱上学的事，情绪就上来了，两人争先恐后地告诉黄爱民：“上大学了呀！上大学了！”
“上什么大学？”黄爱民也兴奋地追问。
“石油大学。”老两口异口同声地说。
“啊！好啊，又培养一个石油人才。”总算找到了一件使耿师傅老两口高兴的事。可是，黄爱民今天的任务是调查下岗职工状况的，不得不提耿师傅下岗后生活这个沉重的话题。
“耿师傅，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唉！1999年12月，油田不是分家了吗？这你都清楚，咱们抽油机厂也从石油公司分离出来了。接着搞这个裁富余人员。唉！我还得告诉你，1998年领导照顾我，把我从井队调到咱抽油机厂生活服务公司维修队当了一名管工，每天就是哪家楼房的管线和阀门坏了就去维修。
“下岗的文件下达后，大家谁也不愿下岗，开了几个会后，都怨声载道。有些小青年还编了顺口溜。”
“什么顺口溜？”黄爱民好奇地问。
“唉！说什么：钻井是爹，基建是妈，采油是儿子来当家。”
“哦，对这次改革意见还不小呢！”
“我作为1964年一个老工人，在这次下岗会上，我作了发言：‘我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工人，咱队工人都比我年纪轻，有些是我在钻井队的徒弟，后来调入后勤单位的，我能和年轻人们攀比吗？现在国家有困难，我们油田有困难，企业也有困难，我作为一名党员、老工人，我不下岗谁下岗？’就这样组织上批准了我下岗的申请。”
“你可不知道下岗后，一天没有事干的苦恼啊！干三十多年了，这没活干心里不是滋味，当年参加工作时是想干一辈子，后来听说有退休年龄，也得干60岁，谁知这50刚出头就没事干了。唉！那天‘上访专业户’李文通知我去总部大楼集体上访，我没去，扯那事干啥，牙打掉自己咽进肚子里。困难有，咱自己扛着，不找谁麻烦。”
“那你怎么又想起到草原上生活呢？”
“下岗后，我们老两口就是吃闲饭的了，给的低保工资不够供雨萱上大学的，怎么办？”
“那是下岗后一个月的一天傍晚，下岗楼又停电了。我和老伴点燃蜡烛在读雨萱的来信：
爸爸妈妈：
您二老可好？
邮来的4000元钱收到了，学费交了3500元，剩500元又交了300元杂费。这个月的生活费早已花完了，和同学已借了100元，爸爸妈妈能否再汇些钱来，我不会乱花的。
另，系里传达了有关上级文件精神，从下学期开始，学习费用将提高。
听说爸爸下岗了，也不知下岗后能给多少生活费，我的大学生活还有三年时间，望爸爸妈妈想办法支持我念完大学，我也会自己再搞点勤工俭学。
儿子：雨萱
“读完信后，我和老伴相对无言。怎么办？
“蜡烛很快就要熄灭了，我们两个还没拿出一点办法，老伴凤莲不时抽泣着……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也要将雨萱大学供完！”凤莲哭完后坚定地说。
“我终于咬了咬牙，下了狠心说：‘咱们把楼房租出去！’老伴凤莲立即擦了一下眼泪说：‘那俺们住哪呀？’‘当年我们会战时不是住过地窨子吗？我们再住三年，雨萱毕业了再回来嘛，要不，你说咋办？’”
“就这样，我将两室楼房每月800元租出去了，这楼房钱供雨萱念书差不多了，我们老两口搬到地窨子里住，一年节约水电费还将近700元钱。”
黄爱民鼻子一酸再也听不下去了，拉住耿师傅的手激动地说：“耿师傅，你眼前有困难还有我们大家呢。我今天来就是代表大家接你们老两口回去，雨萱学费我会发动全厂职工给你捐款……”
“不，不！黄书记千万不要那样做，我会自力更生，当年会战那么困难我都克服了，眼前困难能克服啊！”
“再说小园田里早已种上新鲜蔬菜，不久就会上市卖。我住在这里已习惯了，请组织放心吧！”
黄爱民无法说服这位倔犟的老耿师傅。
黄爱民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拿出500元钱，红着脸说：“耿师傅，这是组织上批准给你家的困难补助，你收下吧。”耿师傅是个明白人，他连连推回黄爱民的手说：“黄书记，你的情我领了，你就把你的钱拿回去吧，雨萱的生活钱我已邮完了。”
黄爱民再次激动地向耿师傅请求说：“耿师傅，请将这盆花借我用一下，我带回去用它给全厂党员干部上一堂党课行吗？”
耿师傅郑重地将花盆送到黄爱民手里……
黄爱民捧着一盆萱草花，走在草原小路上，这条崎岖小路正好连着耿师傅居住的地窨子，耿师傅还在小院门口不时地向黄爱民招手，人体渐渐小了，但是，他的形象却在黄爱民心中高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