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音音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仍是一本记事本,黑色封皮,看上去不太平整。翻开才知不平整的原由——总共十多页的纸上,不仅贴着照片,那照片下面纸张、更是随处留着斑斑泪迹。
第一页的照片几乎占据了整个篇幅,文字却只有寥寥一句:“他叫凌棘,是我此生唯一挚爱。他死了,为我而死。”
那张脸阳光、俊朗、笑容洒脱、神态温和,相貌像极了凌荆,而神情却与他大相径庭。这是个年轻饱满的生命,有活力、有未来、有爱。
连音音的心像是被雷击中了,骤然一阵痉挛之后,大脑空蒙、嗡鸣不止。
她颤抖着翻开记事本的倒数第五页,无须细看和比对,一眼便可确认她草草画下的那张肖像,与眼前的照片如出一辙。
难怪凌荆和凌棘都在看到这幅画时神态大变。
难怪即便是没有丝毫记忆的她,只要看着那张画像,心底都能感受到安宁。
原来……他是她最爱的人。
下午短暂出现过的幻觉,以更加真实而强烈的方式卷土重来。
“音音……”
熟悉的男声近在咫尺,仿佛有人站在她的身后,俯身与她耳鬓厮磨。
连音音心底一炸,回头,房间却空空如也。
她定了定神,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这本子藏得这么深。仅仅一张相片、一句话,便让她瞬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凌棘的一切,想知道何谓“为她而死”。可这份好奇却着实如有千斤,即便是个陌生人因她丧命,都足以让她背负一生的愧疚,更何况那是她的挚爱。
纸面上斑斑驳驳的泪痕,全是一句句危险的警告。
“音音……”
凌棘的声音仍在耳边,轻柔、温和、凄婉之间又略带鼓舞。
寂静的夜晚、独守的居所,藏着故人死亡之谜的记事本、神出鬼没的幻觉……
至身于这无端的诡异中,连音音却并不害怕。比起可能迎面而来的负罪感,“忘却”才让她更加自责。
翻过凌棘的相片,第二页贴着一张十人合照,看上去像是某个团游出行前,十人前前后后簇拥在旅行车中间的走廊拍下合照,个个笑容洋溢。
照片底下逐一写着他们的名字,并附言:“他们都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后来他们都走了,留下的只有我一个。可是我却病了,我记不住他们任何一个,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我翻看自己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感觉毛骨悚然,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没有那次意外,可我又确实曾与他们日夜交流,并找到了这张相片。为什么要让我活着?”
心弦一震——意外,意外……?
骤然间天旋地转,耳边的幻听也变得凄厉:“音音小心!”
惊叫、碰撞、翻滚……杂音不绝于耳,令她仿佛身临其境。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连音音的脑袋疼起来,从一开始好像只是被苹果砸了一下那种疼,继而愈演愈烈,像是狠狠磕在了硬物上,随即而来的是莫名的晕眩。
她忍着莫名的不适翻开第三页。
第三张照片是她与凌棘拥吻的抓拍,相爱的人在夕阳下忘情相拥,夕阳恰在两张脸的中间熠熠生辉。附言:“他求婚了,我答应了。说好的毕业就成为他的妻子,可是,我已经毕业了,我的丈夫在哪里?”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
相片中,耀眼的夕阳浸透两人的面庞,金色的笑容仿佛预言着灿烂可期的未来。
可是,万恶的命运不仅夺走了他的生命,还将他存在过的痕迹,从他最爱的人脑中擦干抹净。
连音音的头还在疼,心脏也不甘示弱地揪痛,泪水失了阀门,每一次极尽克制的抽噎,都牵痛着五脏六腑。
往后几页没有照片,却是一些常人看来耸人听闻的话语。
“凌棘来看我了,像是一股雾气在我面前慢慢成型,告诉我他是凌棘,是我的男朋友。他说他死了,因为放心不下才来看我。他叫我不要伤心,说只希望我幸福。可我,只想要他活过来。”
“凌棘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昨天的日记,才知道他已经来过了。该死的生病的大脑,在见到他的一刻,像是有人拿着冰冷的铁勺,将过往的记忆一勺一勺塞进来。它让我重新经历了爱恋,又迅速坠入死别的深渊。除了令人窒息的心痛,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
一连几篇日记大同小异,凌棘每天都出现,每天重复自我介绍,而她也因此,每天经历一次肝肠寸断。
直到第七天——
“凌棘来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我最近尝试着提醒自己每天醒来先看日记,这样我就能对昨天发生的事有大概的了解。可是仅仅看一遍那些文字,荡然无存的记忆也会瞬间重拾,我一面痛不欲生,一面又期待着凌棘的出现。我知道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并且已经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心理医生认为我是因为痛失所爱而受到刺激,才选择保护性地遗忘,然而凌棘,却是潜意识里最真实的渴望,所以他总在一定的诱因之下突如其来,出现幻觉。他不是真的,他是幻觉,他是幻觉,是幻觉!”
又一天:“心理医生看了我的日记,建议我暂时放下这些事,将它们封存起来。她说反复的痛苦刺激如果不能令我清醒,只会让我更加深陷。我想我应该把这本日记锁起来。等我再睡醒时,这些令人痛不欲生的往事都将被我病态的大脑抛弃,我想,或许要过很久,等我足够坚强才会再次将它打开。”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曾温柔待我,凌棘,再见。”
连音音充分感受到了日记中所提到的,剧烈而可怕的记忆回溯,一夕间,凌棘与她曾经的琴瑟和鸣全在脑中闪现,随着记忆堆叠,深埋的感情也随之爆发,然而最终,记忆停留在不知名的山谷,坠崖的小型巴士被摔得粉碎,与之一并支离破碎的,还有另外九名与她情谊深厚的挚友和挚爱。
她艰难地爬出废墟,在山间声嘶力竭地恸哭,只求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刹那间失去整个世界的悲怆在心中炸燃,她止不住地嚎啕,哭到窒息。
“音音……”
幻听又来了。
连音音抑着抽噎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似乎真的能看见他站在身旁。他眼底的温柔和疼惜一如既往、一目了然。
然而这一次,他却似乎并不打算留下来陪她,他的身形在空气中幻幻叠叠,淡得几乎看不清楚。
脑中倏然出现异样的画面——
凌荆:“你认不认识凌棘?”
裘丛逸:“你是说,你不认识凌棘?”
……
难怪他们缕缕问她这个问题,又在得到她否定的回答之后,神情充满怀疑与鄙弃。
连音音忽然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凌荆的阴阳怪气、横眉冷对;也明白了裘丛逸的大失所望、愤然转身……
凌棘,曾与她海誓山盟、为她购置房产,从情感到物质、乃至生命,只要他有,全无保留。
她却将他忘了,忘得那么彻底,连他的名字都毫无印象。
她的大脑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可以完全抹去他的烙印?
即便凌荆不憎恶她,她自己也该憎恶自己。
想到凌荆,脑中又闪现一个画面——
毕业旅行前,就在凌棘求婚成功之后,他欢喜地取出另一个小小的礼物盒打开,里面是一对衬衫袖口钉。
“这是送给我哥的,我花了好久才打磨好的,漂亮吧?”
连音音接过来仔细观察那对袖口钉,黑色打底,上面银色的花纹好似一圈带刺的藤条。
“所以,你叫凌棘,你哥哥不会叫凌荆吧?荆棘兄弟呢……要是的话,就跟那个凌蔚集团的接班人同名呢!”
凌棘眼中略过一丝伤感,很快被笑容掩去:“我哥生日快到了,毕业旅行后,跟我一起去美国吧。到时候这份礼物算是你送的,给他留个好印象。”
“见你哥?”连音音心头一阵紧张,“只有你哥是吧?不会你爸妈也在吧!你可别借机忽悠我直接见家长哦,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不会。放心吧。”
……
当时的连音音并不知道凌棘的父母已经去世,所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在他眼底激起的涟漪。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凌棘从没对她说起过自己的家庭,他虽提过自己有个哥哥在美国,却并没有正面说起过他的名字。
当年,凌蔚集团最大的懂事与夫人双双离世,一度成为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话题,甚至造成了整整一周的股市动荡。而年纪轻轻就被迫接管集团的凌荆也一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那些日子,“凌荆”二字是搜索引擎上的热门话题,连音音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凌棘”却从来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她也从来没有将自己身旁这位平易近人的暖男与那样显赫的家庭联系起来。
她想到了这些,也跟着想起了那对袖口钉。
那是凌棘亲手做的,要送给凌荆的生日礼物。从那天后就一直由她保管,谁知这一管,却再也没能送出去。
连音音起身,眼下的她虽然悲痛欲绝,记忆却是难得地鲜明完整,不消片刻便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礼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