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蒙那种不知疲惫的样子,在他转身扯去一只蛙时,也还是没有一丝的困倦的样子:
“口干了,就吃一只蛙,这样,我们才能走出这一片沙海。”
说这话的时候,太蒙已经分成了长长的几段,才说完。可接下来,就是嘎扎嘎扎的,嚼断骨头的声音,而太蒙的步伐,一如先时那样,象一个机械一样的在运动,脚下也是嘎扎,嘎扎的声音,在一个空旷的天地间,弱弱的回响。
辛操也吃起蛙来,此时的蛙,本来湿滑的皮肤,早就干燥,一双眼睛也没有了水气,全都是灰蒙蒙,象两个塑料小球,望向哪里?早就没有方向。
辛操对前途的绝望,全都放在了死蛙的身上。这一次,从头部就咬扯起来,主要是为了让开肚腹部的那种恶心感,同时,也是太过枯燥的行走,身体上没有一处的舒适,只有牙齿与蛙肉,蛙皮,蛙骨的对撞与冲击,才解去心中的一丝丝烦闷。
水分已经少了许多的蛙,再吃起来时,味道又象是变了许多,可在辛操的嘴里,他想,那就是食物将在腐败的时候,才会有的味道,可是,在蛙的身体里,终是有着一些血水,在不断的咀嚼下,让干渴的口腔,有一个凉意的湿润。
太蒙已经吃了两只,辛操的一只,还有两只后腿在手里。
太阳象一个定了位置的火球,一直就射着热光在脑后,极热的强光,象是一种辐射的光波,无时无刻的不再冲击在后背上。
眼睛里的金星又在闪动,不时,脑海就有一阵的黑晕,身体的虚弱与无力,已经分不清是饥饿还是脱水,或是体能的消耗过度。
“坐下,坐下。”
太蒙的声音,如在梦里飘来飘去一样,辛操已经不能分别现实与梦境,只是感觉自己就要燃烧起来了。
“坐下,挖一个坑,埋在里面休息一会儿。”
辛操还在走,眼睛里只有一个影子,太蒙的影子,只有跟着那个影子,自己才能走出这一片的沙漠。
这是辛操还在清醒时反复告戒自己的话。
现在,他就是以此意识在走,跟着一个会动的影子。太蒙已经停了下来,辛操的两个肩膀,还在上下的扭移。
太蒙两手抓扶着辛操的肩膀,辛操才停住火热的梦景,抬起头来,看一眼太蒙,又无意识的,慢慢合上眼睛。
太蒙双手用力下压,辛操也就坐在地上。太蒙见他的样子,也就不再理会他,双手挖动沙粒,一会儿就挖了一个很大的沙坑,拉着辛操一移,就拖入沙坑里。再用手挖回沙粒,把辛操就埋在了沙粒里,从腰间解下自己的衣服,蒙在辛操的头上。接着又挖开一个沙坑,把自己也埋在里面。
辛操在太蒙的拉动下,醒了过来,太阳已经渐在偏西,正午的那种火热,稍有一些的减弱,可是口渴欲裂的那种难受,象无数条的绳索,时时的在捆负自己,松开一瞬,又重新来过。
太蒙拿起一只蛙,两手用力,往蛙的肚腹一扯,内臟露了出来,往辛操的嘴喂去。辛操还在迷糊里,就感到嘴前有着水气,张嘴,就把一个蛙的内臟,咬进嘴里,用力一咀嚼,才睁开眼睛看身前的太蒙。
双手用一力合抱,再一次把太蒙抱在自己的怀里,想哭,却是哭不出来,想笑,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笑的东西。
太蒙不动,任由着辛操抱着他。辛操的嘴巴,在太蒙的肩膀上,一动一动,咽下那些蛙的内臟,才把太蒙放开。
“吃一个下去,我们准备上路。这一路,我们已经担搁了太多的时间,今天夜里,不走出这一片荒漠,就永远也走不出去。”
辛操再吃蛙时,蛙肉已经半生半熟了,外层细嫩的熟肉,内臟还有一些血水,两种不同的味道,中午时那种腐败的臭味,已经消失不见,乘下,只是想多有一些血水,让口腔与脖子的干裂能缓解一些。
一只蛙吃到肚里,肚子的饥饿感才传到脑海里,再扯过一只蛙来时,已经能象太蒙一样,四五口就把它吃下去,什么味着已经不重要了,就是还有一些没有嚼碎的骨头,也一同咽到肚里去。
吃到第三只时,胃里的不适,让他又不想再吃了,再看在上,已经只有三只蛙了。太蒙背对着他,看着起伏的沙丘,辛操一直想知道,太蒙一天里在想些什么?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消失不见,看一看身边巨大的沙坑,再看一看他望向远方的眼神。
辛操确定,太蒙应是七十岁了,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面对生死时,已经只有淡淡的漠然与无感,而心中最后的问题,就是他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走一回这种危险的地方?
把三只蛙盘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站直身体,拍打着自己一身的消粒:
“阿嘎,我们走吧!”
喊出这一声,他才觉得,这样的称呼,是一个笑话,他那样大的年龄,自己还样叫他,而他回应的也轻快。
太蒙撑木棍起身,动作已经没有早上时那种轻健,黑色的脸上,不时反卷起的一块块皮,让他象是老了二十来岁。而一个个嘴唇上的裂痕,有血迹在上面。那些没有布片包裹的裸背,一条条一道道的薄薄皮层,也一卷卷的挂在身上。
辛操这一次主动的朝前走,一路向东,踩着自己的影子,就是向东的方向。只有脖子上的三只蛙,辛操双手摆动,尽起大步的朝前,走出几十米,回头看一下太蒙,他还是初时那种样子,不急不慢,距着自己二十来米的地方,一杵一行,象一个苦行的僧人,只是头上的发长了一些,手里也少着一支锡杖。
足下的影子越来越长,抬起的脚步也是越来越重,太蒙已经与辛操并肩的前行,两个人的影子,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分开,高高低低,安静的,只有沙沙吱吱的声响,在一个黄昏的沙漠里,象失去目标的四个幽灵。
嘴唇的干裂,脖子的冒烟感,一身上那种鱼被剥去鱼鳞的伤疼,全是火灼感,再也没有其他的感受,风一吹来,一身照脱的皮,更是寸寸的疼痛。
前方,还是高低起伏着的沙丘沙沟。爬上沙丘时,已经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而再下沙沟时,就成了连滚带爬。
太蒙一点也不比自己好,更有可能,他的情况,比自己还要严重一些!
从一条沙沟滚下,太蒙再也不爬起来,就坐在沙地上,长口长口的舒着气:
“吃啦,我们把三只蛙分吃啦,到了夜里,我们就能更好的走路。”
辛操听着太蒙的话,伸手把脖子上的蛙起下来,递给太蒙,太蒙接过蛙,直接就咬嚼起。辛操也开始咀嚼,一口,一口,的咀嚼起来。
辛操再吃起这蛙肉,蛙腿已经干了,蛙腹内,也挤不出几滴血水来了。肉质的干与熟,混合成另外的一种味道,放在嘴里,要用力的去咀嚼多时,才能咽入喉咙里。
最后一只,太蒙用刀去分成两半,已经有些费力了:
“你拉好两只后腿。”
辛操一只手拉着一只蛙腿,太蒙用头部用刀,一拉一扯,锋利的刀口,面对干硬的蛙肉,又没有一块可以用来砍剁的木石。
辛操望着太蒙,太蒙也盯着辛操,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微笑着的相对相望,太蒙微笑起来,左边下巴微扭,眼睛半闭,皱纹一直从额头隆起,到两只眼睛的旁边,全是笑容。
两腮的一动一鼓,脸上那在卷屈的照起的皮层,跟着也动了起不,一口的白牙,牙缝里还有几丝蛙肉。
辛操也笑,这是他自孤儿院逃出来后,一直就想要的一个微笑,只是此时,无论是自己,还是施予者,都是一脸的伤残,就在这张残破的脸上,两个人,都是真诚的从最心深里绽放出来。
“阿嘎,我不想吃了。这时候这蛙象是臭了,我实在吃不下去,你吃。”
“呵呵!还知道关心人。
关心得建立在自己的能力上。现在,你用一些语言,也可以关心我,比如说,伤好一些了吗?我们还能往前走吗?”
“不是,不是,我真的咽不下去,有一股子恶心,总抵着我的喉咙。”
“得啦!我们未来可能还要走四五个钟头,才能走出去,再走,我们只得渴尿了,可眼下,尿也撒不出来了。”
辛操一双眼睛,在夕阳的红光里,分外的明亮。太蒙一直直视辛操,晃动着手里的半只蛙:
“如果我们一起走出眼前这片沙漠,我们也就到了目的地,那时,你再还我半只蛙。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力量。”
红色的夕光,由红渐黑,几个云团,象是个个的火球,依旧在散发着无穷的火热。远天,是黑黑的灰暗,近天是一种幽深的蓝,而西边,西边是半圆的一片红,弱弱的马上就要消失的红色。
辛操慢慢嚼起蛙腿,这最后的一只蛙腿,比起任何的一只蛙腿,都要硬,也更有味道,是什么味道?已经说不清楚了,不敢再看一眼太蒙,太蒙的脖子上,已经有了血痕,必是这一日干燥造成。
比起初见太蒙时,现在的太蒙,就是一具已经死了几日的干尸,若是没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谁都会以为他是死了,特别现在,手里提着蛙腿,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时合时闭。头上的头发,散乱里,有黑色,也有黄色的泥巴,零乱的结成小团,在他的头上。
蛙的腹部,已经没有了血水,只有一些欲干未干的块条,应也是熟了,味道是生还是熟,辛操都没有去体会,只是在想太蒙,也想扎赉特旗里那些流汁的免费食品,还有自己天天收回后橱那些残汤剩水。
明天,已经是忘记的,远去的,不会再想起的一种时间。只有现在,眼下这种已经精疲力尽再也不想动的,想哭,却是找不到一个哭泣处的现在。
月亮的光,让现在本就无力的沙漠温柔起来,起伏的沙丘,足下散漫的沙粒,灼热的温度,也少了一些炽热,在慢慢的降温。
太蒙把拴在腰间的衣服拉紧一些,一步一步的迎着初生的月亮,辛操也快速的跟上他的速度。
四野的黑暗,让辛操紧紧的跟着太蒙,不敢离他太远,怕这一黑暗里,一但走失,这一次,可没有什么目标让两个人会合。
云不知从哪里?不断的往月亮处飘动,让一个月亮的微光,时明时暗。太蒙加快着速度,辛操只得咬牙的紧跟着。
风开始吹起来,四面八方,这里吹一下,哪里又吹一下,太蒙低着头,也不知他是如何去辨别方向?眼睛在风沙里,已经快要不能睁开,嘴里,不时就吸进一口沙粒。
太蒙撕了两块衣服上的布,递一块给辛操,自己把另一块拴系在嘴鼻上,往天上望一眼,接着就快速的走起来,头已经低得很低。
迎面的风,更大的吹来,辛操自己也知道,现在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在自己有限的识知里,这可能是要了太蒙与自己命的风,这样的风一吹起,天上就可能再也见不到月亮,也没有那些星光,太蒙也就可能辨别不了方向。
没走多远,更大的风吹来,黄豆般大的沙粒,也卷在风里,要前行一步,已经有了困难。
“走不成了,我们就死在这里吧!不过,死前,我们也得连在一起。
坐下,就在睡梦里死去吧!”
辛操早就想休息一会儿,听到太蒙这样说,辛操分不清他是在说戏言,还是真的已经绝望。
不过,不论是什么样的话,辛操都已经不再意了,他只想休息一下,合上眼睛,再大的风声,沙声,还是什么样的声音,他必也是能合上眼睛。
从睡夜到现在,辛操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小时没有合上眼睛了?
太蒙把皮带从裤了的带扣上撤了两扣,坐在辛操的身边,把自己的皮带穿入辛操的皮带,这才系在自己身上。头往后一仰,就倒睡在沙地上。
辛操跟着也倒下,头顶是风沙吹来,缕缕的黄沙,不断的移到头肩处。太蒙把余下的衣服,一分两半,递一半给辛操:
“蒙在脸上,死也得有一个死象。”
一块外衣的双层布蒙在脸上,又往脑后围了围,呜呜的风沙声,还是吼鸣不停,呼吸是困难了一些,可沙粒却是在也扑不在口鼻,眼睛一闭,无数的沙粒时时在抚摸着自己,风里也还没有寒意,什么也不想,只是伸手摸了一下太蒙的手,想抓住他的手,又觉得不合适,才任由着手被沙掩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