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车轿内,死亡般的寂静,笼罩着狭小的空间。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后,我听见了岑烺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梅若,我相信你。”
这简单的四个字,好似巨澜,猛烈撞击着我的胸口!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若觉得难过,不愿告诉我缘由,也可以不说的。”他望着我,黑色的眸子里没有波澜,竟然平和如初,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暖轻柔,云淡风清一般。
我用手掩面,泪水夺眶而出!
我啜泣着,将刚才衣服被污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岑烺。他听完,这才轻叹一声:“原来,这就是赵夫人定要在席间传看那幅帕子的缘故。”
我的心,轰然一声,我也想起来了!
“是她和我们说,凉亭畔的梅花开得正好,一定要我们过去看。”岑烺说到这儿,摇摇头,“想来,都是她一早设计好了的。”
我哽咽不已:“怪我不小心,带累侯爷的名誉受损……”
他一听,却苦笑起来:“傻丫头,我的名誉又有哪里受损了?这种恶毒伎俩,只会诓骗没脑子的人,信我的自会信我,不信我的,且随他去。”
见我仍旧垂泪,岑烺索性扶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郑重道:“我刚才说了,我相信你,梅若,就算所有人都在我面前诋毁你,我也不会怀疑你的。什么名誉名声,那都是玄虚东西,比起你来一文不值。你……放心便是。”
这一席话,说得挚诚真切,却又带着一丝难言的暧昧,我不由心旌激荡,只觉又是委屈,又是安心,泪水不由涌出了更多……
回去之后,等我情绪稳定下来,岑烺才和我细细分析起这件事。期间他提到,赵子初与纪家近两年来往密切,此人是个趋炎附势之辈,原本攀附陈太傅,最近看陈太傅失势,又转头冲着纪家去,听说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和纪家老太爷结交。
想必这次赵夫人的把戏,也是受了纪玉颜的指使。她想用这种办法,当众毁掉我的名誉,引起岑烺对我的愤怒和反感,让我在恭顺侯府无容身之处。
好在,岑烺没有上当,纪玉颜还太年轻,她大大低估了这男人的智慧和豁达。
波澜消弭于无形,岑烺自身的坚毅大度、光明磊落,使闲言碎语丧失了传播的力度,事主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说八卦的自然也没了兴趣。看见这种局面,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而那时候,我却没有料到,一场灾祸才刚刚开始。
就在陈府办寿宴的几天之后,岑烺某日下朝归来,告诉我说,陈子富被锦衣卫抓去了。
这消息,吓了我一跳!
“好好的,怎么会被锦衣卫给抓去?”我只觉莫名其妙,陈子富也不是朝中官员,一个纨绔子弟,成日斗鸡走狗不问世事,他又能犯什么事呢?
“罪名很有些蹊跷。”岑烺皱眉道,“他是为豫王世子一案,才被牵扯进去的。”
豫王世子一案,罪名不小,豫王是皇帝的叔父,世子图谋大志,竟勾结西北驻军重将,妄图与毗邪王里应外合,叛国篡位。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后来世子事败,引起轩然大波,豫王以七十高龄,在自家厅堂内悬梁自尽,皇帝怒惊之下,将豫王全家斩尽,豫王世子挫骨扬灰,唯独豫王,因为看来果然不知逆子所为,皇帝念在皇族的份上,最终命人好好安葬了他。
“可这和陈子富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搞不懂。
岑烺苦笑道:“梅若,你还记得几年前,陈子富为了一个伶人,和豫王世子当众发生争执的事么?”
这事儿我也记得,豫王世子偏喜男风,陈子富也有这方面的癖好,那伶人名唤“小晗春”,是个唇红齿白、面貌绝美的少年,本来是豫王世子的专宠,但又和陈子富来往不清。据说“小晗春”年龄大了,不肯一辈子当别人的禁脔,遂萌生了离开世子的念头,陈子富知道后,自作主张,将他藏在京城西郊的一处别院中。此事很快就被豫王世子发觉,他勃然大怒,带着家丁冲进别院,将“小晗春”抢了回去。
俩人为此,在一次聚会中发生争执,但那之后,事情却有了个让人惊讶的结局,据说陈子富为小晗春的据理力争,打动了豫王世子,他称陈子富为“真正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后来没有再为难小晗春,就把那孩子给放走了。自那之后,不打不成交,陈子富和豫王世子成了朋友。
此事京城人尽皆知,但是也没人认为,陈子富就是豫王世子一党。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风流的公子哥儿,陈子富和豫王世子的交情,仅仅限于欢场。依照他的纨绔脾性和一贯作为,根本掺和不进谋反的事情里。
然而这一次,锦衣卫却忽然把陈子富给抓了去,据说,是在豫王世子的旧物中,发现了一封陈子富和世子的书信,信中所言,语焉不详,江涵之就凭着这封信,坚持认为陈子富与豫王世子作乱一案有瓜葛,命手下的锦衣卫连夜闯进陈府,锁拿了陈子富。
我忙问:“那封信,真的很重要么?”
岑烺微微苦笑:“如果真的很重要,怎么会现在才被挖出来?据说,陈子富不过是在信中谈了谈风月,所谓语焉不详……既是谈风月之事,又怎么可能用词确凿?”
我更糊涂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江涵之认定他有罪呢?这不是平白诬赖好人么?”
岑烺听我这么说,脸上苦笑愈发明显:“梅若,你还看不出来么?当然是因为陈子富得了罪你呀!”
他这一句话,把我说呆了!
“之前你在太傅府,被赵子初的夫人构陷,当众受辱,人人都看得见陈子富手中,拿着你的帕子。”岑烺停了停,才又道,“此事肯定传入了江涵之的耳中,他不可能知道赵夫人的暗中勾当,自然就只有迁怒于陈子富了。”
岑烺这么一解释,我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见我一脸错愕,岑烺笑了笑:“此事,不是梅若你的责任,只是那江涵之,行事也太过分了……”
那天,我们没再就此事继续讨论下去,但我心中,却着实不安起来。
我与陈子富,本来交情尚可,至今我也还记得他谈起江毓鹤时,那满脸的不屑,想必他在内心中,是站在我父亲这边的。如今,我却带累得他下狱……
不管怎样,案子的凭证实在太薄弱,就算锦衣卫想找茬,也越不过一个理字,我想,况且陈太傅又是朝中老臣,早晚陈子富都得被放出来的。
谁知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证明我的想法太过简单。两日之后,岑烺告诉我说,陈子富招供了。
“什么?”我吃惊得差点跳起来!
“说,他与世子是有往来,也知道世子谋逆一事。”
我万分愕然的望着岑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被逼的,梅若。”岑烺望着我,“各种酷刑一下来,陈子富这从未吃过苦头的富家子,又怎么熬得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招供,以期解脱。”
我死死抓着帕子,我的声音都变调了:“……陈子富受了刑?”
岑烺垂下眼帘:“锦衣卫那种地方,好人被逮进去,也会变成鬼。据说动用了宫中封交的头号大板,打得陈子富腿见白骨,十分凄惨。”
“可他是陈太傅的儿子呀!”我竭力逼出声音来,“江涵之怎么敢这么做?”
岑烺愈发苦笑:“梅若,你忘了么?陈太傅最近动辄得咎,他在陛下面前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救出自己的儿子?”
我的心,一时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岑烺轻声说:“大概江涵之真正想给上刑的人,是我吧。”
我一怔,抬头看他,这才发觉,岑烺的表情有几分古怪,让我看不懂。
“江涵之疯了,他现在,心里只有满腔仇恨。”他继续轻声道,“梅若,我知道他为何发疯。”
岑烺这话,让我听着不舒服,于是我勉强一笑:“他是觉得侯爷娶我,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是么?”
岑烺轻轻摇头:“是因为他心里还在想着你,梅若,你离开了他,让他失魂落魄、无所适从。看来他是真心爱你……”
岑烺的语气怪怪的,我听得刺心无比,却一时想不明白究竟怪在哪里。这感觉让我十分抗拒,我心头怒火上撞,冷冷道:“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他一天是江毓鹤的儿子,我就一天都忘不了他们父子的所作所为!”
我以为岑烺会认同我的话,却不料,他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一丝古怪的茫然。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岑烺盯着我,“这两年他为了你,行为举止大失常态,几近越矩,甚至于和妻家闹翻、激得老父大怒……你在絮春楼那两年,听说他倾尽了家资讨你欢心——”
我再听不下去了,语气生硬的打断了岑烺的话:“侯爷,您这是在责怪我么?”
岑烺被我说愣,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大梦初醒!
“不不!我不是在责怪你。”他赶忙起身,掩饰般的摆摆手,“我只是……”
停了停,岑烺才低声道:“只是目睹这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不由感慨,究竟情为何物。看来为了你,江涵之真的什么都肯做。”
“他什么都肯做,却不肯把我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我淡淡地说,“侯爷是心善之人,但用不着替他说话。”
岑烺听出我语气里的硬刺,他回过神来,淡然一笑:“嗯,是我说多了。只是这次他把事儿闹大了,连圣上都被惊动——你等着吧,老师走投无路,早晚会找上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