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心绪不佳,一直想着岑烺那番古怪的话,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替江涵之说话,他不是明明知道我与江家仇深似海的么?
兴许是心里实在搞不懂,晚间,清荷替我整理床铺时,我便随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清荷,你说,若是世间有男子,因另一女子而举止失常,几近越矩,甚至顶撞尊长,为讨她欢心,这男人还倾尽家资,极尽奢华之能事,难道这样一来,这女子就必须以真情来回报他么?”
我不过是弄不通岑烺的想法,所以随手抓了个人来问问,谁知,我这么一问,清荷的表情竟然显得诡异起来!
她嗫嚅了半晌,终于小声说:“夫人,您这是在说侯爷么?”
我顿时一怔!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怎么会想到侯爷呢?”我不由好笑,清荷这想法,也太天马行空了吧?
“……所谓‘举止失常’、‘顶撞尊长’,侯爷最近不就是这样的么?听说他为了夫人,甚至连天子的面子都驳了。”清荷停了停,又道,“夫人难道不知道么?您日常穿戴用具,都是侯爷亲自安排人购买,件件价格不菲。”
我被她说得一时呆住!
她说着,拿起桌上的雕凤银粉盒:“就拿这香粉来说,这是素州顶级的翠鸾姣靥,这区区一小盒,就是几十两银子。”
素州的翠鸾姣靥,价格昂贵,它是采用素州独有的翠鸾玫瑰,配以十七种珍贵香料混合而成,其中更是有难得的深海珠粉……因为所用材料独特珍稀,所以价格始终高居不下。
我自然知道翠鸾姣靥的价值,但当初没去细想,只是以为岑烺平日生活一向精致,喜好美好的东西,所以王府选用物品比别处更挑剔——我却忘了,这姣靥旁人都用不得,是岑烺专门给我买的。
想到此处,忽然,有什么窜入我的脑海里!
难道说,岑烺对我……
我马上苦笑起来,我这是做的什么梦?我被他娶进门来,他念在我父亲的份上,自然要好好待我,生活上多有照顾,什么都选最佳的,他那是生怕委屈了我,他这么做,只为心中对故人怀有内疚罢了。
非分之想什么的,我还是打消了它吧。
“我不是在说侯爷。”我柔声道,“是因为听说了别人的事情,想不通,所以才想问问你。”
我这么一说,清荷这才缓过神来。
“世间人,大多觉得这女子应该倾心回报,不过奴婢却觉得,此事全看这女子自己的想法了。”清荷想了想,又说,“她若对这男子实在无感,那就不该勉强。别人眼光是一回事,到时候,心里不情不愿的还是她自己。”
我也点头:“你说得对,人总归还是得为自己活。”
清荷听我这么说,脸上露出微微苦笑:“可这男子真叫人感叹,人心这东西,最是控制不得。一旦爱上了,就算别人千劝万劝,也不可能拉回来。其中苦乐,只有自己知道。”
那一晚,我彻夜难眠。
清荷的话萦绕在我耳畔,让我辗转反侧,黯然泪下。因为,我想到了我自己。
岑烺这般对我,别人看在眼中,还以为他是在维护爱妻,想必我们夫妇恩爱非常,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这尊贵的地位,我什么都没得到。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果然如岑烺所料,陈太傅走投无路,终于找上了门。
只不过他来的时间很奇怪,岑烺不在家,他却指定要见我。
来旺进屋回话时,我以为他说错了。
“你没有告诉太傅,侯爷不在家么?”我错愕道,“他见我有什么用?”
来旺也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他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但太傅偏偏说,要见夫人您。”
我弄不懂陈太傅到底想做什么,但既然他来了侯府,又指名道姓要见我,我一味的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只得吩咐清荷替我更衣梳妆,我得去见见这位客人。
换了衣裳,来到前厅,陈太傅果然在里面,他一见我,赶忙起身。
我向他行礼,谁知我还未礼毕,这老人家却先向我深深作揖!
“犬子行事不当,得罪了夫人,还望夫人您大人大量,宽恕他这一回……”
我大惊失色,慌忙扶起他来,道:“太傅这是做什么?折杀我了!”
陈太傅含泪抬起头来,这才道:“今日老朽所求之事,全赖夫人伸一援手了!”
才半月不见,陈太傅头发已经全白,当日寿宴上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老寿星,此刻,却显得衰弱不堪,弯腰曲背,双目无神红肿,肤色暗黑,脸上皱纹都更加深刻。
我心中酸楚,想必老人是为了儿子,日夜担忧,才成了这副模样。
我拿话语温和安慰,又劝了一番,陈太傅这才落了座。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瞒着夫人了。”陈太傅哑声道,“侯爷若在场,老朽这番话,说不出口,也只有趁着侯爷不在,单独与夫人说罢。”
我无声叹息,已经猜到了陈太傅的目的。
果然,他是希望我能去求一求江涵之,让他放过陈子富。
这要求明显强人所难了,我一时间,低头沉默不语。
陈太傅见我这样,他也艰难道:“老朽也知道,提这样的要求,是为难了夫人您,可是此事人命关天,若再拖延两日,犬子说不定会死在狱中……”
老人说不下去,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我想了半日,只得道:“此事事关重大,太傅,您真觉得,我去说两句话,他就能放人么?”
“纵然不能放人,必定会下手轻一些。”陈太傅马上说,“哪怕出不来,就算保住性命,那也是好的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无言。
见我态度有了转圜余地,陈太傅又道:“因为侯爷不在这儿,老朽索性也不遮掩了,夫人请想,若还有别的路走,老朽怎么会贸然前来呢?实在是,此事除了夫人您,再没人能说上话了,江涵之近来行事邪僻乖张,下手狠毒,喜怒无常,连他父亲的劝阻都不肯听,或许,他能念在与夫人旧日交情的份上,放犬子一马。老朽也不怕夫人恼怒,事到如今,唯有夫人您这一条路了。若是连夫人都帮不上忙,那老朽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我再无法,只得道:“太傅的要求,我自会记在心中,此事,我会和外子商量,您放心好了,无论如何,只要能去做的,我们一定会去做。”
等来旺送走了太傅,我独自回到厅内坐下来,细细思忖,不由苦笑不已,没想到,我又给自己和岑烺揽下了事情。
然而我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且不提之前在絮春楼里,陈子富对我多有照顾,就算看着刚才老人家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也没法硬起心肠,撇手不管。
“江涵之近来行事邪僻乖张,下手狠毒,喜怒无常……”
陈太傅的话,依然萦绕在我耳畔,我的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疯了,如岑烺所言,江涵之已经丧失了从前的那份沉稳冷静,官运亨通,改变不了他对婚姻的不满,父亲和妻子如同两座山,压在他的心头,锁住他的行动,让他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而我的离去,则成了那最后一根稻草。
我无奈的阖上双目,眼前,却不期然的浮现出涵之那双眼睛,那双充满渴望和痛苦挣扎的黑眼睛,里面含着无声的乞求:乞求我能爱他,能陪伴他,一如往昔,就好像只要得到了我的爱和陪伴,他就能回到早年,回到那个无忧无虑、两小无猜的青葱岁月……
酸楚的苦笑,浮现在我的嘴角,这不过是自欺欺人,难道他真的不明白么?他以为得到了我的肉体,就能同时得到我的心,可他从来就不知道,我那颗曾经爱过他的少女的心,早就死掉了。
而事到如今,我是连肉体都不能再给他的,我已经完全明白:这具被玷污了千万重的可怜躯壳,只归岑烺一人所有。即便岑烺不屑一顾,我也不会再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