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
隔了半晌,消化了消息,暂时平静下来,刘颁才问道。
“元泽去后,老夫才渐渐想明白的。也是元泽有所警觉,他病之后,说起新法劝我不要太不惜身。当时我以为他是自知命不久矣,心里多少有些抱怨。后来又遭吉甫(吕惠卿字)污蔑,渐渐醒觉不止如此。至亲如父子,尚有不能直言之事,何况君臣呢。”
王安石轻声说道。虽在说旧事,心神却不知飘向何处去了。
“你还称呼他吉甫,这福建子可是做得一手好买卖!旧党之内不少人嘲笑你不识人心。”
刘颁怒道,虽然已经是过去之事,提起来犹替老友不平。
“初时自然是悲愤,不满的。即便我执政以来,为行新法,负过不少旧日朋友,对他吕吉甫(吕惠卿)却一直是以同道目之,未曾有半点辜负,谁想却遭如此背叛,心里如何能不恨。”
王安石喝了口茶,苦笑道。
“该恨。唤作是我,恨不得要这福建子速速去死。此等小人,耻与为伍!”
刘颁犹自骂道。
“吕吉甫原就是势利小人,司马君实(司马光)在信中早就屡次与我提过。有那位默许,有这么一出,也是合该如此。我之后也不恨了。”
王安石摇摇头,淡然道。也没去劝老友消消气,知道依老友的脾性,这一会过去了,就好了。若是去劝,反倒又要生起气来。
“说起来宫中那位,我也见过不少次。但真没仔细想过。老夫对于朝堂之事还是不太敏感。”
刘颁长长舒了一口气,叹息道。
“敏感又如何?或许与我初见时的官家的确是大家想象的样子。之后十数年间,哪里还会是那个锐气少年。世人总是在变,更何况这天下一人呢。”
王安石不置可否,语气随意。
刘颁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了王安石一会。赞道。
“你这是真正看开了,不怨亦不恨呀。”
“不看开又能如何?何况老夫在这钟山隐居,金陵城里寺院又多,闲暇时偶尔听一听僧人们的佛法,一来二去,数年下来,也没那么大脾气了。”
王安石笑笑。
“咦?你现在不排斥佛老了?你们新学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颁听老友说起佛法,好像听见了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急声问道。
“新学要争也是与关学(张载横渠之学),洛学(程颢程颐二程之学)争,佛道哪里管得过来。”
王安石承认道。
“哈。难得你这拗相公也服输了一次。确实如此,佛道两家遍及天下,尤其道家一向受官家们看重。真宗朝时可是命王钦若、戚纶、张君房等人编纂过四千五百多卷的《大宋天宫宝藏》(宋朝《道藏》官方名字)。宫中那位最近几年也似乎对这些颇有兴趣。”
刘颁笑道。
说起来大宋一直有待文人士大夫,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外,这一会刘颁已经恢复过精神来,对宫中那位就不那么客气了。
“哦。果然如此么?老夫之前不信佛道,元泽去后,也愿意信一信的。官家子嗣艰难,前后夭折怕不下十位,开始笃信道家,原也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听了,略略皱了一皱眉头,又舒缓下来,从容分解道。
“啧啧。你现在可真是……”
刘颁看着对面的昔日老友,俨然一派高僧的模样,觉得太过有趣,不由得怪笑。
“哦,对了。说起道家我要向你引荐一人。此人颇通医术,又在金陵附近,你家小孙儿倘若有些小病,可以唤他过来。老夫来时与这小道士一路同行,谈了不少,就以老夫所见,肯定胜过一般庸医不少。”
刘颁又给两人各自续了一杯茶。从容说起此行正事。
“小道士么,嗯,可以一见。说起来还要多谢贡父兄上次信中推荐的玄寂大师,大师医术果然了得。棣儿(王棣)之前患病,不到一月便被大师治好了。”
王安石隐居钟山,已不大愿意见外客。倘若非是刘颁推荐,又说略通医术,别说是小道士,就是龙虎山张天师来了,他王介甫也没有兴趣。
“不必客气。”
刘颁笑笑,一切果然预料,王介甫的性子仍然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别看刚才聊起来像是万般看淡,可一旦较真,这不又暴露了本性。
“你这是不知其中厉害。元泽(王雱字)与萧氏未有子嗣,萧氏又不愿意改嫁。我与和甫(王安礼字)反复商议,从众多孙辈中选了棣儿过继过来。棣儿聪明孝顺,不过一年数月,就很为萧氏喜爱。这一次得了寒热之症,倘非玄寂大师出手医治,一旦有个万一,老夫这一生都过意不去的。我是真心谢过贡父兄。”
王安石说着,向刘颁拱手行了一礼。
刘颁见是寒热之症,又有如此要紧关系,正了正身,坦然受了一礼。想了一想,咳嗽一声,提醒道。
“介甫言重了。说起此事,我之前未曾谈及。玄寂大师是律宗一脉,崇尚苦行,与现下正盛的禅宗净土宗又有不同,他们一般都愿意身持戒律,以一钵一杖随处修行,不在一地久居。玄寂大师在金陵也有近一年了,以老夫的估计,怕是又要去往他处。”
“竟是如此么?”
王安石一愣。他隐居钟山,也偶尔与寺中僧人谈及佛法,确有所得,至于其他种种尘俗之事,倒未曾放在心上。当然,最主要的缘故,还是王安石从性情上排斥佛老,只是最近两年年纪大了,确实有些心绪不同于之前,兼之金陵寺院又多,少年时也曾见过高僧,时间久了一来二去也和一二僧人有了往来。
“便是如此。禅宗讲究机锋,如文人雅士切磋学问。律宗又是另外一种,更多只是身体力行。想来玄寂大师未曾与你谈及这些?”
刘颁一一解释道。
“未曾。我还以为大师亦是禅宗,偶尔谈及,我以禅宗佛理问来,他也以禅宗佛理来应。全然没想过竟然是位律宗高僧。”
王安石答道。这么一回想,玄寂大师确实是与平日里接触的僧人略有不同,更像是山中老农,平平无奇,模样尚不如天禧寺的方丈大师慈悲,佛法也不晓畅,原来跟脚却在这里,无怪自己有时觉得奇怪。玄寂大师既然非是禅宗之人,医术多半可能也是未出家之前的本事,至于看起来不通佛法,自然是律宗的法门与禅宗不同,在于苦行而非妙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