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被刘颁的仆人带到天禧寺时,已经是下午申时时分,金陵的这一场大好春雨终于算是进入了尾声,除了寺院内的高大树木树叶上偶尔掉落的雨水,不特意去接,已经感觉不到飘落的雨丝,只剩下微风里隐约仍有些凉意。
老仆来时,君不见正在和不二交谈。见老仆来请,君不见也不好让其久等,匆匆吩咐了不二两句便随着老仆过来天禧寺,虽然未曾言明,君不见也知道这次要见的大约是传说之中的“拗相公”王安石王介甫。
君不见对王安石也算久闻其名,但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和兴趣。在他的心底,王介甫还不如曾子固呢。曾巩曾子固怎么说也是老道的故友,算是有某种关联,又见过其写的书札,书法结字修长笔划清劲,工整之中又隐隐有一丝飘逸,反而较之近于严正的老人形象更为可爱。
此番又因书札一事生出许多枝节,从老头公非先生刘颁处又知道了一些青年时代的趣事,君不见对有过一面之缘又刚刚去世的曾子固兼有好奇和钦佩,尤其对于其学问人品,最为敬重。
王安石么,一听拗相公这个称呼便不为世人所喜了。何况老道在时,对新法和王安石也颇多不满,福建算是新党之地,但大家伙普遍对新党的种种举措并不十分认可。佛道两家也好,接触的其他普通百姓也好,称赞的远远不如抱怨的多。
近正午时,君不见邀请拉胡琴的老者胡三丈胡不疑在酒楼里用饭。老者有些受宠若惊,执意不敢点太多菜肴,君不见平日里其实也吃得清淡,因为非是正式出家道士,倒也不忌荤素,两人一边饮酒一边清谈。
从胡三丈这里,君不见才知道金陵城中似他这种人很不少。各有各的落魄,各有各的孤苦。相比较而言,胡三丈尚算好的,虽然是饥一顿饱一顿,起码能勉强度日。他的胡琴确实拉的甚好,算是入得了境界,金陵城中文人雅士颇不少,尤其最近更是热闹不凡,只是曲调太过凄苦,不宜多听。虽然如此,最近也得了不少赏钱。
两人也算萍水相逢,君不见又年纪轻轻一副书生打扮,胡三丈也并未深谈。君不见问了胡三丈的住处,得知胡三丈一般到得子夜就在附近一间破庙歇息。
金陵城中佛家寺院最多,大小不下百十家,只有几座大寺香火鼎盛,其他小寺算作下家分院。道观其次,也有十数家,与佛家寺院不同,道观一般止接待有身份的宾客,除非有知情道士带领引荐,一般百姓难得其门而入。
另外还有各种神祗野庙,不一而足。城隍公土地灶神之类就很是气派热闹,有专人打理,其他野庙,因了种种缘故破败下来,也没人管理,就成了胡三丈这样讨生活的流浪者的寄居之地。胡三丈本人其实有家,在金陵城外,但妻子儿女都已过世,只剩下自己孤寡老头一个,就甘愿来金陵城中讨生活过日子了。
严格来说,君不见也是寄居在不二的道观里,比之胡三丈并不贵重多少。胡三丈告知君不见平日里卖艺的几个地点,两人吃过饭就拱手作别了,都是滚滚红尘里艰难求生的人,大家也没什么依依惜别的意思,即便留下了一些讯息,其实两人都未曾特别在意,只当是一场客气。
送走胡三丈,君不见回客栈读书打坐。最近几日一直与刘颁闲谈,刘颁见君不见道经倒是知道不少,佛经亦略有涉猎,诗词歌赋也有接触,但唯独正经的儒家学问,所知甚少。于是就推荐了一些书目,好在君不见并不缺乏银钱,加上刘颁送的,手上已经有了好些书籍。趁着有空,便开始一一读来。
书没读多久,不二匆匆找来。原来是金执事察觉事情不对,似乎有另外的势力也想入局,处处与之针锋相对,他已经有了安排,但江湖中人手段太多,现在又不知道对手是何势力,是何目的,为稳妥起见,就要不二来通知报信。
君不见不敢掉以轻心,正抓着不二询问细节,刘颁的老仆派人来请,君不见也只好匆匆交代几句,便随着过来了。其实之前,君不见心里便隐隐有不好预感,所以才特意去找当铺行雷掌柜商议,谁想到底还是出了意外。计划都无错漏,但有其他势力搅局,这就非是雷掌柜可以逆料的了,可说人算不如天算。
君不见面上不露分毫,但心底多少有些急切。
进得静室,见了刘颁和一清癯的黑脸老者仍在对弈,君不见定定心神,也不打扰,耐心等候。
“哈哈,小道士来了。”
刘颁棋艺本就不是很好,好在对面王介甫也是臭棋篓子一个,两人半斤八两,才下得有趣。这一局败局已定,见君不见过来,就趁机招呼,显然是想耍赖混过去。
“是。”
君不见应道,也没多说话。
正在默默打量的清癯老者王安石见得君不见一身少年书生打扮就有些不喜。听君不见就应了一声,认为这少年道士故意装作老实,就更感厌烦。
其实王安石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这倒不关君不见什么事,只是君不见洒脱不拘的性子隐约中有其他故人的影子,王安石受过某人的背叛,见到君不见这副神情性子就不自觉中开始迁怒了。认真讲来,王安石看人一向就不准,他自己就不是讲究形象的人,更多是从学问文章去判断一个人。吕惠卿虽说最初是欧阳修信中引荐,但王安石看重的也不是吕惠卿的人品如何。不客气一点地说,那会的王安石正是壮志在胸,又遇见了当时极为投契的当今圣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有自信管得住一班手下,人品如何有什么要紧,要用的是才,而不是人。
事后被吕惠卿反戈一击,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意外。因为王安石在根本上不曾特别在意他的这班手下,手下人想什么,要什么,他从未放在心上。这不得不说是个天大的误会,王安石是理想主义者,以为其他人能和他投契,就也是理想主义者。
对吕惠卿、曾布、章惇、蔡卞如此,对司马光、曾巩、刘颁、刘恕如此,对王雱如此,对宫中那位亦是如此。可以说,王安石是真的风光霁月,一视同仁,可惜并非人人如此。甚至有一种可能的现实是天下间就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