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这位挚友叫李少卿么。老夫倒是听小儿辈们说李文叔(李格非)有一个天才族侄,诗词、文章、刻印、绘画、围棋、音乐都小有可观。竟然连江南刻印名家天台宗的法音老和尚都略有赞许。原以为不过是小儿辈胡吹,如此说来,倒也确实是后起之秀啊。”
“是。少卿兄少年英才,天生一种热情,便是小道这么冷淡的人,也让他捂热了。”君不见点头应道。
“哈哈。你这小道士,实在有趣。”公非先生刘颁见君不见越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赞许,越发觉得好玩。
“老夫原意是故意说这位少卿兄如何如何,挑起小道士的欲念,岂料,你这小道士端的有趣,竟然全无一点的好胜心思,还一本正经的附和老夫。哈哈……太有趣了。”刘颁一边说,一边仍忍不住看着眼前茫然失措的小道士,越发笑得停不下来。
君不见愣了愣神,只觉得这怪老头,又莫名其妙了,完全不知道哪里有趣了,这些确实都是自家的心里话。
君不见觉得老头奇怪。
这边厢老头刘颁笑了一会儿,见君不见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也觉得奇怪。这小道士完全不知道和人交流么,便是心里觉得无趣,老夫这么大年纪了,一般少年人或其他晚辈见了,肯定会马上配合,这小道士竟然完完全全毫无反应,他平日怎么活下来的?
刘颁又看了仍然一脸冷漠的小道士,暗暗吐槽道。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气氛越来越尴尬,连假笑都不合适。
这么又尴尬了一阵,公非先生刘颁认真起来,这一刻凭借他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已经断定,眼前这小道士确实有问题。但他也不准备打破沉默,越发有兴趣看看小道士的应对。
君不见见老头儿不吭声了,也没有再笑,挺满意的。就继续等着。
根据他有限的经验,不说话时最快乐,自由自在,仿佛与天地一体。少年时期,最初他是病患,无法开口,勉强维持着一条性命都很艰难,说话不是第一必须。等老神仙紫阳真人将他好不容易救下来,却太久没有开口,已经忘了怎么说话。再来便是老道士接手,他和老道士又不熟,干脆不敢说话了。
之后和老道士的相处,也是各自打坐,偶然交一语罢了。两人都是冷淡的性子,脾气也挺古怪,反而相处得挺默契。老道士年纪大了,没有心思逗趣。君不见是心里有隐秘,不知从何说起。总之,两个道士都很习惯。等到老道士入蜀,君不见又恢复了一个人,更加觉得天大地大,沉醉其中,不知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七年之后的现在,小道士对于沉默,太熟悉了。完全没有一点尴尬的意思。甚至反而都有点难以理解尴尬了,为什么不说话就需要尴尬,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很舒服,很自在么?
也许是君不见是真的自在,所以这自在蔓延开来,消除了可能存在过的尴尬,老头儿刘颁也觉得不尴尬了,也挺自在。
时间一点点流逝。
“真是有趣啊。多谢小道士。”老头儿拱手向君不见道。
“啊?老前辈客气了。老前辈在谢我吗?为什么?”君不见愣愣问道。
“哈哈,没什么,只是老夫忽然似有所得。”老头笑道。
“哦。这样子。那恭喜恭喜。我应偶尔这样。”君不见仿佛很懂的样子,一点也不好奇,非常自在。
“小道士,你真是天生的修道种子啊。”
老头刘颁赞道。
“谢谢老前辈夸奖,小道自己倒没觉得。”
“那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摸着石头过河,姑且试一试。”
“所以才说你是天生的修道种子。”
“哦。”
君不见非常淡定。表示收到。
再一次又这样子,刘颁险些火气上来,又被气到。好在有了前面这么一番的铺垫,也能反应过来,是自家出于习惯,又跳出刚刚的环境氛围,没找到舒服的谈话模式罢了。
“小道士,我说你是天生的修道种子,并不全是好话。”
刘颁缓了一缓,接着说道。毕竟年纪大了,受不了太过频繁的刺激。
“啊!老前辈也觉得不妥么?”
君不见不由得高声问道,眼睛里有光,像一只饿了太久的孤狼。
“这么说,你这小道士自己就知道不妥?”
“你莫不是特意来消遣老夫!真是岂有此理!”老头怒道。
“不是不是。小道只是时间久了,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有一点不妥。但哪里不妥,却又说不清楚。所以才好奇,想听听老前辈的高见。”
君不见连连讨饶,生怕惹得老头儿不高兴,错过这一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好机会。
“嗯。这么说来似乎有些道理,老夫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是。谢谢老前辈。”
“你这一颗心,竟然修持的琉璃如镜,一尘不染。真是天生种子。”
“是。”
“可人生在世,真能一尘不染的么?”
“额……怕是不能。”
“哈,你这小道士好就好在老实呀。这便是了。你也听过前朝高僧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佛偈吧?”
“是。据说是五祖弘忍要选传人。神秀大师作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大师亦作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最后五祖认为慧能大师更佳,后来将衣钵传给了他,此后就有了衣钵传人这一典故。”
“不错不错。换作是你,小道士你以为哪个更佳?”
“这个,小道不敢自比五祖,要是小道来选,会选神秀大师。慧能大师的佛偈似乎更加圆融超妙,然而非是我辈可以摸得着,还是选神秀大师,心里落得安稳。”
“正是此理。小道士真真妙在老实。”
老头儿连连点头,大笑道。
说罢,他转过身去,慢腾腾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又再走几步,再转回去。
来回走了百十步,老头儿停步,闭目,凝神静气,似有所得。
“听好了。那老夫今天也要传你一句。”
“是。小道听着。”
“你和你那小友谈起佛经时,有过这么一句,一切有情,皆为挂碍。是么?”
“是。”
“那老夫问你。一切有情皆挂碍,那诸般无爱又是何人呢?”
君不见如听雷鸣,仿佛世界裂开了一角缝隙,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
脑子里嗡嗡作响,有无数个声音在挣扎,在质问,在怒吼,在作殊死一搏。
一切有情皆为挂碍!
诸般无爱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