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场好雨呀。”
一个样貌清癯的黑脸老者看着窗外的淋漓春雨道。
旁边对弈的老头,身形高大,面目威严,正是公非先生刘颁。
刘颁没有说话,微微点头。
他明白对面老友的意思,又想起北边的事了。最近十年大宋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据说又有地方闹了旱灾。看见这一场春雨,老友这是不由得由此及彼了。
案几上对局已进入后半段,正负渐渐了然。两人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品着茶,看着春雨,和昔日老友对弈一局,这一番闲静,确实是分外难得。
“还要多谢贡父邀我出来,老实讲,最近这些年我也过得辛苦。”黑脸老者拱手道。
“介甫见外了。老夫对于家中俗事,也甚是无力。好在平日里可以想法子躲开。”
刘颁笑笑,也能猜到其中辛苦,介甫(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也有几年了,新党虽仍然得势,却与眼前老友没有多少关系,久而久之自然落得门前冷落。而这老友的性子又一向直拗,在朝堂执政时,不少人便私下戏呼为拗相公,现在闲下来了,又因新法得罪了不少老友,即便算不得孤家寡人,也是孤苦衰翁了。
自七年前其长子王雱谢世,当年高呼“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就已消失了。刘颁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当今之世,能无灾无病顺利长大成年的始终是少数,连天家都子嗣艰难,就不用说普通百姓了。
但介甫的丧子却与一般人不同。王安石只有一妻吴氏,又只有一子王雱。王雱壮年而逝,对王安石的打击远超一般人的想象。尤其王雱少年天才,去世前已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新党的理论大家。他一边极力推动王氏新学的发展,一边奋力著作,十余年间便著有《论语解》、《孟子注》、《新经尚书》、《新经诗义》、《尔雅注》、《老子训传》、《南华真经新传》、《佛书义解》,可谓学贯儒释道三家,与其父王安石,叔父王安礼并称临川三王。是新学可与旧党的洛学关学三足而立的关键之一,倘若不是王雱在学问上天纵奇才,学贯三家,处处可与旧党宿儒争雄而不落下风,新党想要冲破重重阻力,甚至现在已然隐隐胜过一头,即便有天子的偏向,也绝无可能。天子的偏向也终究只是偏向而已,太后还偏向旧党呢。说到底还是要在各个方面不落下风旗鼓相当,天子的偏向才能起到一锤定音的绝对作用。
王雱一死,王安石后继无人,服丧其间,又被吕惠卿反戈一击,可想而知,对王安石的打击有多重大。可说到了现在王安石都没有恢复过来,而且明显有更加消沉颓废的倾向,刘颁作为王安石数十年的老友一看便知,倘非王介甫心若死灰,绝对不至于被区区家中琐事搞得如此狼狈。当然,家中俗务确实也极为消耗精神,这一点上,刘颁是过来人,最有体会。
“贡父倒是乐得清净。老夫甚是羡慕呀。”王安石不由自嘲一笑。
“嫂夫人也不管管么?”刘颁也忍不住心中好奇,小心问道。
“哪里好管。毕竟是老夫理亏。元泽(王雱字)去后,我见三年丧期已满,他们又没有子嗣,萧氏年纪也不大,我想总不是办法,难不成要她就这么守活寡么,要夫人提了一提。哪里想到竟惹到了她心里怨气,大闹了起来。”
“原来元泽在时,她便很有不满,认为倘若不是为了我这个父亲,元泽年纪轻轻,何至于落得英年早逝。也确实如此,是我害了元泽。现在想来,我为新法闹得一身狼狈,众多老友反目成仇,元泽却只有更甚,他又是个孤傲的性子,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又竭力著述,早早便生了白发,身子亦不大好,我也未曾多想,总觉得老夫尚且熬得住,他年轻人熬一熬也不要紧。谁想到他竟然一病不起,先我而去了。是我害了元泽呀!”
说起已逝长子也是嫡子的王雱王元泽,王安石仍然忍不住心里悲痛,声音哽咽道。
“介甫兄多多保重,多多保重。元泽若是在世,也不想见你这般样子。”刘颁也听得心中抑郁,但见王安石如此境地,除了勉力相劝,也只是无能为力。
“既然提起,我就索性都说了,难得碰到一个老友。下次再有故人来访,不知又是何时了。早几日听得曾子固(曾巩)也去了。唉。”王安石止住悲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是。我便是从子固兄那里过来。曾子宣(曾布)操持的还行,江宁府倒是一直有人前去祭拜。曾家人还想请你写碑志呢。”刘颁给两人各自续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回道。
“嗯,曾家有人来提过,我谢绝了。老夫与曾子固确实是少年旧交,说是一生挚友也不为过。我也很愿意来写他的碑志,倘若是我先去了,能请他来写,我也很高兴。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老夫现在虽然下野隐居于此地,新党那些人总还是要把新党魁首的名号安在我头上,贡父你说,我若真写了碑志,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安石冷笑问道。
“这个嘛,好事坏事我也看不清楚。但估计又要多事,恐怕却是真的。”
刘颁喝了口茶,想了一想,回答道。
“正是如此。贡父所说无差。新党也好,旧党也罢,都是称呼罢了。更何况还有一位……”
“不说那些,贡父此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王安石又问道。
听到提起还有一位,刘颁心头一惊,王介甫不是那个王介甫了,这么说也不对,是那一位先不是当年的那一位,介甫是被伤得太深,才会有此怒气。他们之间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说得清楚呢。刘颁正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幸好,王安石似乎也有所醒觉,马上转移了话题。
转得好啊,刘颁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