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拖的真干净。”
罗斯德点点头。
“如果你不是来看地板的,很遗憾事实上没什么看头,这地方无非是建得有点高。”
“有点?”海普笑着靠近铁围栏,那一排生锈的栏杆只及到他的膝盖,就像是为节省资金而被迫削减了一半高度。
罗斯德怂怂肩。
“没人在意,哪怕这是整个城里最高的一座报社——终归还是报社。”
“你的口气听起来倒不像是没人在意。”海普小心翼翼地蹲下,他不认为从这里跌下去还能全身而退,行人看起来像顶着不同颜色发盖的麦粒。
“毕竟是个讨活路的好地方。”罗斯德也靠过来,他比海普矮了两英寸,铁栏杆到了他大腿的高度,可能是出于年轻人的无畏,他看起来连一丝蹲下的想法都没有。
“你怕掉下去?”他说话依旧那样不知好歹,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习惯,不管是对于老熟人弗洛伦斯还是才认识一天的海普,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毫无隐藏,“除非头晕,一般人不太可能掉下去的。”
“那么,”海普摇摇头,眼睛远远地注视着一座红色屋顶的建筑物,上面的瓦漆已经由于日照而褪色,前不久的风暴还卷走了其中一部分瓦片,让整座建筑看起来残破不堪——其实,墙体新刷的油漆还能直观地看出来,不过由于破烂的屋顶,使得这座低矮的宅子看起来已经建修了很长时间——海普接着说,“我的头很晕。”
罗斯德俯下身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我不想让人觉得婆婆妈妈,不过你待在这里不安全。我是说,栏杆生锈有一段时间了。”他把靠近栏杆的那只手轻按在一段发出锈气的栏杆上,那上面药膏色的铁皮马上脱落下来,稀碎的铁皮碎片轻盈地在空中打旋、飞走,像是一把任人宰割的尘土,罗斯德忍住不去想它们飘落在楼下某个可怜行人头发上的情景,那人下次照镜子心情肯定差极了。
“是啊,你说的对。”海普从地板上站起来,尽量不伸手碰那些岌岌可危的栏杆,他的胃里一阵抽搐,他想转动眼珠看看四周清醒清醒,但他清楚那只会加重他的眩晕感,于是他凭着感觉闭着眼睛往后退了两步,到了安全区域后,他又睁开了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看够了。”罗斯德迈向电梯口的腿停在半空,或许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傻气,立马放下那条腿并揉了揉头发作掩饰。
“风景并不好。”海普回答。
“在城区里你也并不能奢求什么,相比棉花田,除了天不那么蓝,可是要壮观多了。”
“棉花田?”风把空气里的灰尘卷进海普的眼睛,他乏力地眨眨眼,转头忘向罗斯德。
“这里不也有棉花田吗?不远处就有,”罗斯德指着海普来时公路的反方向,“你要是想看,随时都可以去,不过我可不乐意陪你去,这附近能搭便车的司机脾气都不怎么好。”
“我早上从那里出发。”海普现在站着的位置能看清大半个城市的交通网,火车站在他对面很远的尽头处,城市内部马路穿插交错,铁路就在城市的外围交叉、环抱着整座城市;在他视线之外,他的西北方向,还有一座新修的港口,得益于形势复杂的海岸线,这座港口即将为城市带来可观的收益。
“你是镇上的人?”罗斯德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方面有巨大潜力,“你的口音……”
“的确很奇妙,这座城市和镇子靠得那么近,口音差异却让人一听就能区分出来。”
罗斯德陷入沉默,好像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从一开始海普就发现,他的反应比一般人都要迟钝——当然,除了提问和找茬的时候。
“我们再讨论一件事情就离开吧,你很累,但弗洛伦斯正在等你。”
罗斯德皱起眉毛:“很累?”
“作为我的导游,”海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累。”
他的肯定让罗斯德都放弃了“不累”之类的回答。
“讨论什么?”罗斯德把手背到身后,挺了挺腰,比起脊椎发出的声响,头部的“咔嚓”声更让他惊慌不已,他吓得赶紧来回扭扭脖子以确保自己的头还牢牢地固定在身体上。
“看看当下,我们需要什么就谈什么。”
“当下,”罗斯德极度不满地做出绝望的表情,“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只想知道怎么解决掉弗洛伦斯要找我这种恐怖至极的事情。”
“那我们就来聊聊,如何应对弗洛伦斯。”这话让海普自己都觉得好笑,见面双方都乐意看见对方的情况下,二者居然都同时表现出装饰得劣质的不满。
罗斯德不可思议地瞪着海普。
“天呐,”他说,“我们认识一天不到,你居然要教我应付弗洛伦斯……”他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
海普心里清楚地浮现出五个字母:娱乐(amuse),一瞬间,又增加了一个词,练习(Exercise)。
“我住在宾客等候厅。”他回答,随即等待罗斯德表现出不解,再给出一个让他更不解的回答。
罗斯德的眼睛里果然飘起迷雾,白色小水珠形成的云雾在他眼睛里缠绕飘转。
“弗洛伦斯这位前台服务人员可不好惹,令人高兴的是,宾客等候厅距离前台太近了。”
罗斯德点点头,尽管眼睛里的迷雾完全没有散去。
“如果我们不快点解决问题,弗洛伦斯找上来就麻烦了。”
罗斯德再次点点头。
“在你带我参观报社前,我忍不住耍了个小花招,我认为应该先把你从弗洛伦斯身边支开,于是我对她说:‘你找他有事,我去说服他主动找到你,顺便在说服的过程中解决我的一些疑问。’她同意了,尽管那时候她自己也很清楚,她找你完全无事可谈。”
“她没有找我的理由?那么她是为了什么找我?”
“具体来看,她没有找你的理由,但实际上,一定有一件她很想告诉你并且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从你对她躲避这一点来看,这件事情肯定是对你很重要但你并不想承认的,换句话说,你知道她想告诉你什么,但她却不知道你了解她要告诉你的内容这件事本身。”
罗斯德一定听明白了,他的脸色病恹恹的。
“所以……?”他的嘴唇像被黏合在一起,说话听起来像蜜蜂发出的嗡嗡声。
真好笑。海普想要笑出声,心思如此单纯简单,他所拥有的能力一点也没派上用场,这根本不需要时间思考,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像铁路图一样有序地排列在他脑子里,相比于前面可能面对的一切阴险狡诈,这样的“练习”简直令他怀疑不能达到理想效果。但是,不容乐观的一点是,他缺少不只有利用促进关系的同盟,罗斯德和弗洛伦斯将成为一大突破口。
“所以这里有两条路可走。”
“看来今天我是躲不掉了。”罗斯德轻微地嘟囔了一句。
“因此,第一条路:告诉她你知道的部分,她必定会抓紧机会把剩下的部分告诉你。”
“剩下的部分?”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见鬼——第二条路呢?不会更坏了吧?”
“第二条路:去见她,装傻配合她,但这条路的一个缺点是:你必须重头感受整件事为你带来的影响,甚至可能掩饰得不好而被询问假装的理由——你是不可能告诉她装傻充愣会令你轻松的,另外,这条路不能保证你了解事情剩下的部分。”
“听你的意思,我只能选择第一条路?”
海普摇摇头:“各有各的好处。”
“对我来说,每一种选择都糟糕透顶,”罗斯德郁愤地叹了口气,“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如果到最后你仍然不知道,那真值得我惊讶。”海普转向电梯,“弗洛伦斯在宾客接待厅,所以我们可以高兴地假设那群亲爱的所谓‘宾客’已经成功被打发离开了。”
栅栏的叮当声。
“我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早。”语气里充斥着讥讽,但是没有成功掩饰住语气里的一丝微笑得几乎不可能察觉的喜悦。
“那我们就应该感谢你这么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你很守信。”弗洛伦斯笑了。
“我可不敢保证一直守信。”
罗斯德在海普身后扭了扭脖子,似乎始终觉得脖子不舒服。
“现在请回避一下吧,利安德尔先生。”看来她终于查清楚了自己的名字,海普悻悻地想,她的目光透过海普的身体,直直地放在罗斯德身上,海普“识相”地移动了位置,罗斯德紧攥衣角的手指暴露在弗洛伦斯眼前。
“不是什么秘密,”海普说,“我是知情人之一。”
弗洛伦斯和罗斯德同时瞪大眼睛看着他。
“哦,不,”弗洛伦斯抿起半边嘴唇,“不,所有知情人都吃足了苦头。”
“你是指在拘留所待的那两个月?”说话的人口气很镇定,双腿已经开始发软,脑袋也变得沉甸甸,从早上到现在,头晕的症状一直没能好转,愈演愈烈的晕眩令其受害者万分疑惑。
弗洛伦斯咽了一口唾沫。
“我真心希望除你之外没有别的我们未知的知情人。”她说。罗斯德依然保持沉默。
“电梯口绝非谈论事情的好地方。”海普说,他带头向宾客接待厅走去,感觉大脑运转起来时就像一堆沾水的沉甸甸的沙子中间滚动着几个发烫的弹壳。
罗斯德匆匆跟在他身后,弗洛伦斯最后上前,但脚步比前面两位都要轻快敏捷得多。
海普在长沙发上坐下,弗洛伦斯断后,锁上了接待室的门。
“不要着急。”弗洛伦斯的嘴张开了一半。
“这很重要,”海普转向罗斯德,“绝不是自怨自艾的家伙能参与的,你不应当因感到愧疚而始终保持沉默,哪怕你负有责任。”
弗洛伦斯的眼睛好像在说“他知道?”。
“抱歉,”罗斯德忽然抬起头,“我只是很紧张,那不是什么童年美好回忆。”他看着弗洛伦斯,弗洛伦斯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着,一个坚定不移,另一个充满疑惑。
“两位现在最想知道什么?”海普注意到接待室一角已经堆放好了他生活所需的被褥、洗漱用具,甚至在粗糙的员工被单上还贴心地摆放着埃莫尔帕先生办公室里常见的软垫及一只橡胶小黄鸭。
“那群孩子,”弗洛伦斯口气里的讽刺意味都被削弱掉大部分,“找不到他们,我们将永远缺少证人。”
“罪魁祸首我们都清楚,”罗斯德也插话,与先前的畏缩逃避的家伙判若两人,“太强大了,没有胜利的可能,现在他们进行的也不是什么正当交易,附近在死人。”
“抱歉,首先我得澄清一个观点,”海普放缓了语气,用的是一种开玩笑的腔调,“我不记得我有说过我是两位的同盟,我只是知情人。”
弗洛伦斯和罗斯德面面相觑。
“你……”罗斯德指着他,因为惊奇恐惧而呼吸不畅。
“我得再次道歉,我没有好好地表达出我的意思,我是说,既然我们还不是同盟,现在起我们就得建立同盟关系。”
“那对我们有什么差别吗?”弗洛伦斯语速飞快,情绪激动,脸上写满了对冒犯对方的无所畏惧。
“首先,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常交流了,因为其中一方想把另一方知情的事情以让其难以接受的方式传达给他;其次,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阐明,除开你们没有人知道——这两点都指示我们,应该构成盟友。”
“我不得不说,那听起来很怪异。”弗洛伦斯立马表达观点,罗斯德看起来也有同感。
“确实很怪异,没有能比那更怪异的说法了。我只是想说,我们应当建立的,是一种绝对信任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们立场相似,那就理应合作。”
“我们现在就在合作。”弗洛伦斯说,罗斯德点点头。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关于我们前面提出的问题……?”
“这里面渊源很深,不过我还是想先提出一个问题。”
“说吧。”
“你们知道那群孩子中其中任何一个的名字吗?”海普的脑子飞速回想起塞哈亚所介绍给他的人名:奥维丝丽,比特,瓦鲁瓦多,克里木……唯独把奥塔拉排除在外,奥塔拉和那些孩子的来历不同——从她流利的英语口语交际能力就能看出。
“这很轻松,”弗洛伦斯胸有成竹,“单独和他们呆过的人都会记得,有个叫塞哈亚的黑人小孩。”
海普点头,动作尽可能地轻微,他怀疑在头脑眩晕的情况下不应当过多移动头部,但这轻微的移动还是刺激了他头部的半规管和前庭,他眼前一片黑暗,随即变得像电视机里的雪花,再之后视力才恢复正常。
“还有其他的吗?”他装作一切正常,那两人也没从他的神态上看出任何异常,在看不清东西时他也全力把眼睛聚焦在某一点上,这样目光才不会显得呆滞、不正常。
弗洛伦斯摇摇头,罗斯德也摇头。
“事情过去太久了,那时我们也很小,不过相对孩子们要大一些,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和那些孩子相见的时间不多。”弗洛伦斯解释道,语气稍稍有些迟疑。
“没关系,这已经很符合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海普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自如灿烂,哪怕和他的心理完全不符,“那些孩子还活着,住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不过请原谅我,暂时还不能让你们见到他们。”
罗斯德不安地抽了抽鼻子。
“为什么?”他问。
“时间限制,我只能给出这么一个俗套的回答,不到时间。”不能违背计划,这小半句话海普自然地选择隐藏下去。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呢?”弗洛伦斯问道,“与我们同一批的孩子有十九个,除开我们还有十六个——”
“——不,还有十七个,我并不是当年被诱拐走私的孩子之一。”
“那么,其他的十七个……”弗洛伦斯音调降低了。
“在报社工作消息相当灵通,所以我们能肯定,其他的十七个中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
“礼炮……”罗斯德陷入沉默,弗洛伦斯和海普都清楚这里的“礼炮”代表着什么。
“案件发生得很频繁,但是仍然有漏洞,”海普打破沉默,“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就要借着报社的名义做些事情了。”
“比如?”
“比如,借前台之便,我相信柜台里存放着员工柜子的万能卡吧?”
弗洛伦斯露出了微笑。
“再比如,本社的记者下班时都不会将记者证带回住处,很多记者证上连印刷照片都没有。”
“棒极了。”罗斯德说,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又比如,本社的记者肯定不止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