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水果羹,又把花糕同身边四个姑娘分吃干净之后,晏雪歌才把注意力放到王氏送来的首饰上。
因近日突然觉得紫色好看,她便先拿起了那支扁玉簪。泛着幽幽冷光的紫玉被打磨得圆润晶莹,一侧雕了山川,另一侧雕了云海,格外大气磅礴。
“姑娘你看!”一旁拿着玉镯看的杜若突然惊呼一声,“这对玉镯放到一起竟然没有缝隙!”
莲华闻言立刻凑过去,也很是惊讶,“姑娘,真的没有缝隙!”
“竟是双生镯?”晏雪歌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
杜若把手镯交给她,“姑娘,什么叫双生镯啊?”
“出自同一块玉料,花纹相近或完全相反的两只镯子叫做鸳鸯镯。所谓的双生镯,乃是鸳鸯镯里最少见的一种,除了花纹相近外,还能完全贴合。”
晏雪歌将两只镯子紧紧贴在一起,果然一丝缝隙也无,“因为纵劈玉料时难以保证切面完好,所以双生玉镯是可遇不可求的绝品,坊间甚至有千金难买一刀切的说法。”
王氏,或者说齐嘉舞,竟舍得将这样少见的东西送给自己,真可谓是下了血本,足见她们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多看重。只可惜,在她的筹划里,没有这个孩子顺利产下这一条——即使她厌恶利用无辜性命算计旁人的自己,她也依旧会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杜嬷嬷从小厨房回来,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桌上的玉簪,语气十分讶异,“姑娘,这根簪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晏雪歌听她这样说,又拿起簪子看了看,“王姨娘方才送来的礼物,怎么了嬷嬷,有问题吗?”
“这原本是小姐的簪子,当年作为新婚贺礼赠与了长公主殿下,怎会在王姨娘处?”
少女闻言一怔,“这是……我娘的簪子?”她先前也有些奇怪,寻常女子的玉簪上不是雕花就是镶金,偏这一支描山绘海,半点都不像王氏这种后宅妇人会有的东西,却原来,竟是她娘的么?
晏雪歌无端想起文妃娘娘谈及那位已故多年的友人时,怀念与悲伤的神情。
她记得她说,“你娘生在将门,性情爽朗能文能武,当年就是因为在战场上救了你爹,才与他两情相悦的。后来,你爹娘并肩作战整整十年,一度传为佳话。”
知晓自己身世后的七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好奇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等风华,才招了天妒,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可惜她只见过一次文妃娘娘,身边的杜嬷嬷也从不多提她的爹娘。
但现在,她好似突然寻到了一个了解自己母亲的,被时间的刻刀遗漏的角落,便只想立刻抓住,“嬷嬷,我娘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在那个尘封于过去的故事里,她爹娘将刚出生的她送到右相府后,一个重病不起,一个忙着查案,都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来看她一眼。后来平西将军府的冤案终于平反,晏珏却突然举兵逼宫。
十五年前的初夏时节,丹华宫中燃了一天一夜的大火,任那情仇爱恨死在漫天飞扬的灰烬里,将经年回忆尽数埋葬。
其实,她很向往她爹娘那样,执子之手生死相随的爱情。她相信,如果将军府没有出事,晏珏没有逼宫,她爹娘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对帝后,会得到天下人的称赞和羡慕。
可惜向往归向往,她自己却并不奢求能得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能遇到相许终生的另一半。所以,相比于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她还是觉得独自一人逍遥江湖的未来,更值得相信。
“姑娘和小姐的脾气其实十分相似,只是小姐不及姑娘你心思玲珑,擅长琢磨人心。”杜嬷嬷也显出回忆的神色来。
她是晏雪歌生母穆临安的陪嫁丫头,也是将晏雪歌送进右相府的人,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今日好好活着的晏雪歌。
“小姐自小便同少将军一起习武,她颇有天赋,尤其是射箭,可以说百发百中,连少将军也自愧不如。几年之后,羌西生了兵事,老将军领命出征平乱,小姐也想跟着去,但被老将军一口回绝了。”
晏雪歌的眼前慢慢浮现了一个少女的形象,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与自己有些相似,身披铠甲手执长剑,笑着看向身边的少年,和他并肩作战。
“老将军走后没多久,小姐在府里待不住,偷偷翻墙出去,追到了羌西郡前线。就是在那里,小姐用她的箭术救了姑爷。”
杜嬷嬷并没有称晏琅为先帝,而是姑爷,就好像她从未当他是九五之尊,只当他是穆临安的夫君,是平西将军府的女婿。
“将军府出事之前,小姐一直都是个勇敢而不知后退的人,遇到什么困难都笑着面对,我那时候总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倒小姐。她聪明,洒脱,坚强,正义,弹得一手好琴,也射得一手好箭,同姑爷站在一起时,更是风华夺目。”
难怪,她的发簪上不是花鸟鱼虫,而是山川云海,是浩荡天地。
“小姐很爱姑爷,姑爷也对小姐很好。我记得那时候,小姐一说起姑爷送了她什么东西,就笑得十分开心,看得我也跟着高兴起来。后来姑爷要登基了,却依然亲自来将军府送了聘礼,对老将军说,他要立小姐为后,而且此生只娶小姐一人。”
杜嬷嬷絮絮叨叨地讲,没有人打断她。
“我们听了都很欣慰,觉得小姐和姑爷终于苦尽甘来,可以一生相守了,可谁知道,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
“将军府出事之后,小姐一病不起,差点没了孩子,姑爷也再没笑过,我们这些在他们身边的人看得万分心疼,却又无计可施……”杜嬷嬷语带哽咽,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相遇的那一年,她是平西将军的千金,他是新封不久的太子,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可最后呢?他们侥幸从十年征战里活了下来,却死在朝廷内部的争斗中。多可笑啊,又多可悲。
即使他们与晏雪歌无关,她也会觉得愤愤不平,遑论他们是她的父母,是她的至亲,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人。而她如今之所以见不到他们,都是拜晏珏所赐,教她怎么能不恨?
“姑娘,小姐和姑爷或许就是输在太过霁月清风。他们是上战场的将领,不懂得人心算计,亦不屑于此道。可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办法。你们几个别笑,我活了这么多年,实在很明白这话的道理。”
晏雪歌不知道杜嬷嬷是如何看出自己的犹豫的。的确,她虽然计划好了要利用王氏肚子里的孩子来陷害萧雅,却总是觉得,如果她这么做了,便与五年前萧雅所为毫无区别。就算目的不同,可她们到底同样地杀死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很想复仇,很想杀了所有害她爹娘的人,不止是齐楚、萧雅、晏珏,可她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牺牲无辜者的性命去为自己铺路。
她不能。
“嬷嬷,我很矛盾。我的心告诉我不要利用这个孩子,但我知道我最终还是会这么做的,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有,我也等不起了。”
晏雪歌抬眼看向杜嬷嬷,目光中竟然透着三分迷茫,“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不择手段的人?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她终究只是个将将十五岁的少女,这么小的年纪,却要被迫面对未来的腥风血雨,身负死去故人的仇恨,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杜嬷嬷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姑娘,你和小姐手里都有一把剑。小姐曾经用它杀敌,后来却将它捅进了自己身体里,嬷嬷不愿看到你重蹈覆辙。”
“他们伤害你,错的是他们,不是你。所以任何时候,不要把你手中的剑对着自己,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是了,他们是她的敌人,对付敌人,本来就不用讲什么大道正理。若她继续犹豫下去,极有可能酿成大祸,甚至害了她身边的人,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少女的眼眸渐渐清亮起来,“嬷嬷,谢谢你。”
晏雪歌从来都不是纠结的人,正如谢沉评价的那样,她是无拘无束的风。也许她一时想不明白,被某件事情困顿住了,但大多数时候,只要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自己想清楚。她不会犹犹豫豫不能决断,她只会向前走,向前看。
风最多情,风最无情。
“姑娘,放心去做吧,我们都会在你身边的。”红叶拉着莲华走到她面前。
晏雪歌转头去找忍冬和杜若的身影,然后在她们的脸上看见了与红叶莲华一样的坚定——她何其幸运遇到她们。
我会保护好你们的,她在心里暗暗承诺,我们要一起赢到最后。
还有谢沉,那个初见觉得高冷,再见又觉得温柔的少年……我也会和你一起赢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