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闲应邀入府来给晏雪歌瞧病。
少女隔着纱帐给了他一个“小心说话”的眼神,早已提前收到晏雪歌传信的苏闲苦笑一声,只得认命地跟等在一旁的齐楚和萧雅扯谎,“三小姐的寒症其实并不是不能治,只是以前一直拖着才越拖越重,如果现在开始喝药的话,不出一月就能大好。”
齐楚听完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让苏闲去写药方。如果说元宵节那日他还不能确认的话,现在他是绝对能肯定晏雪歌之前都是在装病了,不过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装装病而已,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站在齐楚身边的萧雅则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但她在齐楚面前一向装得温顺听话,所以也没做什么,看苏闲写完药方,就开口请他再去一趟韶兰院。
苏闲应了,余光瞥见立在角落的忍冬拼命使眼色,便半真半假地惊讶道,“相府中还有病人?相爷似乎并未提前告知我,不知是何人?”
萧雅听见,笑着解释,“是府中的王姨娘,与三丫头一样,受了寒。并未提前告知是因为姨娘病得突然,韶兰院的丫头方才匆匆来报,还请苏太医见谅。”
请太医入府看一个姨娘,这事搁谁家都说不过去,所以只能等苏闲看完晏雪歌,再让王氏“突然病倒”,这才有理由请他移步。毕竟“来都来了”四个字,本就没几个人抵得住。
“这倒是无妨,医者医人乃是天职,没什么见不见谅的,萧夫人带路就是。”
苏闲这话说得其实真心,他虽然年纪尚轻,痴迷医术却已超过十年,一向把治病救人当做毕生信念,加入太医院也只是想见识更多的药材和医书,只是现在看来,他见识的内宅腌臜倒比灵丹妙药还多了。
他皱了皱眉,开始考虑离开太医院,自己在锡京开医馆的可能性。
齐楚却以为苏闲答应是因为收过他的礼金,当下就觉得他收了钱还装高尚,心里不快,不咸不淡地顺着他的话称赞了一句,“苏太医年轻有为,将来必有建树。”话落,便不再开口。
苏闲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却也不以为意。谁让他跟谢沉是表亲,未来表弟妹明显不喜欢右相这个爹,更不要说元宵节那日晏雪歌出事,齐楚连派人装模作样地找找都没有就回府了,足可见凉薄。这样的人,除非他脑子进水了才会凑上去讨好。
…
韶兰院与孰华院之间隔着一片人工湖,几人沿着湖边走过去,很快就到了韶兰院。
院门口早已有丫鬟等候,见老爷夫人带着太医来了,急忙将他们引进王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躺在床上休息的王氏,以及守在一旁侍候的齐嘉舞。
“父亲,母亲。”听到动静,齐嘉舞立刻起身行礼,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苏闲那头,“敢问这位公子可是三妹妹所说的苏太医?”
苏闲没有看她,“正是在下。”说完就往床边走,一边走一边问,“能否说说这位姨娘是如何得病的?”
齐嘉舞事先已经收到晏雪歌的提醒,听他问起,便点头道,“前几日,院里的下人不当心,夜里未将窗户关严,弄得姨娘受了风寒。原本只是有些咳嗽罢了,姨娘想着或许自己能好,不让我告诉父亲。但昨晚突然开始闹头疼,这才惊动了母亲和父亲。”
沉稳端庄,极有条理,挑不出半点错来。
齐楚不动声色地瞥了这个女儿一眼,眼中有一丝惊讶闪过。在他的印象里,齐嘉舞一向唯唯诺诺地跟在齐嘉雨身后,明明年纪比后者大上三岁,却没什么主见。可现在看来,这个二女儿似乎并不简单。
但他绝对想不到,这些话都是晏雪歌教齐嘉舞说的,为的就是将他的目光引到齐嘉舞这里,她好浑水摸鱼。
苏闲装作没有听出齐嘉舞话里和萧雅相反的部分,“虽说病症轻,但既然生了病,自当寻医者来看看,一直拖着可不好。”
“王姨娘的确前几日就说身体不适,是我太大意了,好在没出什么事。”萧雅试探着看了齐楚一眼,见对方眼中没有对自己的怪罪和对王氏的怜惜,便放下心来,继续道,“苏太医,王姨娘的病怎么样了?”
“只是风寒而已,但姨娘与三小姐体质不同,所用之药也不同,我还需重新写一张药方。”
齐楚上一次邀请苏闲时,已经说过王氏怀孕一事需要瞒着府中夫人。因此,他便跟着齐嘉舞的话给王氏安了个风寒的名头,但药方自然还是要写安胎药的,左右萧雅也不懂医,就算看了药方也无事。
齐楚见他遵守约定,并未说出王氏怀孕的事,神色温和不少,“苏太医请。”
苏闲点头,背上药箱和齐楚出门去了,屋内一时只剩下王氏母女和萧雅三人。
“既是真病,就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吧,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听到苏闲亲口确认王氏是风寒之后,萧雅没再怀疑,拿帕子捂着口鼻,嫌弃地出门去了。
待她走出韶兰院,屋内的齐嘉舞与王氏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姨娘放心吧,夫人不会怀疑了。”
王氏却摇了摇头,蹙眉道,“相府里夫人掌家,我和老爷能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至于三小姐,虽然她愿意帮我们,可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小舞,在姨娘的肚子大起来之前,我们一定要找到其他的办法避开夫人。”
“姨娘说得对,要有别的办法……”齐嘉舞坐到床边,低头沉思起来。
…
其后十余天里,苏闲又来了一趟,给王氏和晏雪歌各换了一张新药方,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大事,悠长时间就在孰华与韶兰两院从早到晚的药香里倏忽而过。
入了二月后,天气渐渐转暖,相府里零星有花开放,是片好景色。萧雅忙着管家,齐嘉舞要照顾王氏,齐嘉雨也歇了来孰华院的心思,倒是成全了晏雪歌待在院中吃吃睡睡的悠闲生活。
二月初五,离谢沉的冠礼只剩一晚时,红叶从云锦楼抱回了晏雪歌的新衣。进门的下一秒,等在屋里的忍冬杜若和莲华就凑了上去,只有晏雪歌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喝茶。
“姑娘……这也太好看了!”莲华抱着衣服东看西看,惊叹连连。
站在她旁边的忍冬实在看不下去,笑着问她,“莲华,你看个衣服就看成这样,明儿姑娘穿上了,你待如何?”
“那她一定被姑娘漂亮得说不出话!”杜若跟着揶揄。
莲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才不会这么没出息,结果第二天晨起,看到换上新衣站在她面前的晏雪歌时,她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少女梳了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簪着半月前收到的紫玉簪,耳边点缀一对水滴状的白玉耳坠,脸上妆容清淡素净,简单却好看。但真正令人惊艳的还是这身软云缎所制的衣裙:浓黑如墨的布料上遍布微微泛光的暗纹,袖口、衣襟、裙摆处皆用金线绣了规整的卷草纹,腰间的系带上却又变成了潇洒飘逸的蝴蝶流云,于严谨中透出一丝小女儿的俏皮。
整件衣服上的绣花极为精致,丝线密实,足见墨锦衣制作时的用心程度。而且,晏雪歌虽然年纪尚小,却比同龄的女子生得高挑许多,是以穿上这样交领广袖的礼服也不显得滑稽,反倒极是贵气大方,以至于去拿披风的红叶回来后竟有一瞬恍惚。
她看着眼前的少女,忍不住想,倘若十五年前的事全都没有发生过,现在的晏雪歌是不是就会穿着同样颜色的朝服,高坐殿堂,受万民朝拜,被称作“殿下”。
——公主殿下。
这两个字出口,忙着往腰间系紫玉玲珑佩的晏雪歌立刻抬头嗔了她一眼,“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知道啦!”红叶转瞬回神,走近几步,抖开手中的狐裘帮晏雪歌披上,又仔细系好系带,才满意地宣布,“姑娘你今天一定是整个锡京城最好看的女子,没有之一。”
玄衣少女掩唇一笑,眸中光华流转,不可逼视,“走了,去汝南王府。”
她前两日问过谢沉,他的冠礼都邀请了哪些人参加,结果他说除了他师父枕云先生之外只有她和苏闲两个非王府中人。这个答案是她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谢沉初次入京,根本不认识京中的贵族少爷们。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暴露什么了,反正谢沉知道她会武功,苏闲又是他这一边的。她就当是去朋友家观个礼,吃顿饭,连丫鬟都可以不带——虽然她身边四个姑娘听到她不带她们的决定时,一个比一个不高兴。
“姑娘,你自己真的没事吗?”忍冬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晏雪歌潇洒地一甩袖子,飞身翻过孰华院的后墙,稳稳站到地上。谢沉的帖子是行月翻了窗送到她桌上的,并未经过右相府大门,所以她也不能走正门,必须从后墙偷偷出去。
墙外,飞虹正驾着从四方先生那里借来的马车等她。少女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马车前,抬步跨上马车后,仰头冲着青年一笑,轻快道,“飞虹,辛苦你啦!”
“……”飞虹苦笑,认命地做起了第不知道多少次车夫。
当初怎么就因为她的一句豪言壮语认了这个非攻剑主呢?若早知道她将来会拿他当车夫用,他才不会答应来当这小丫头的暗卫,如今落得这个地步,实在是他自己坑了自己。
青年仰天长叹,眼中却有温和笑意一闪而逝,微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