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虞传统,男子二十岁及冠,需行冠礼,取表字,女子则是十五岁及笄,需行笄礼,取表字。行完冠礼和笄礼,男孩女孩就正式成人了,男子可入朝为官,女子可议亲订婚。因此,这两项礼仪,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要。
据史书记载,数百年前的冠礼仪程十分复杂,总结起来分为十项,要花掉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但流传至今,原本复杂的礼仪已经简化许多,仅仅保留了最基础的内容,省去了繁冗的部分。
今日谢沉所行的冠礼依照的就是礼部在承宁三年定下的冠礼规程,只是因为谢将军已经离世的缘故,风黎做主把行礼的地点从正厅改到了祠堂,亦有让谢氏先祖见证之意。
从正厅过来的三人抵达时,祠堂外已经立了位玄衣白裳、鹤发童颜的先生,看见他们便微微一笑,“王妃。”
风黎拱手一拜,“能得枕云先生亲持冠礼,我儿不胜荣幸。先生请。”她上前推开祠堂大门,以主人的姿态引门外三人入内。
枕云先生乃是东虞数一数二的儒学大家,十余年前经过汝南郡,遇到刚刚启蒙的谢沉,看出这个孩子天赋过人,便将之收作学生,悉心教导十年。如今谢将军不在,由身为谢沉老师的枕云先生来主持他的冠礼,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
祠堂里供奉着谢将军和谢氏先祖的牌位,淡淡的檀香萦绕鼻尖,显出几分冷清寂寥之意。晏雪歌和苏闲并排站在堂东,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先前打闹的心思,面色严肃郑重。
须臾,一身素衣的谢沉踏入祠堂,后头还跟着七八个手捧冠冕衣裳的小厮。
“母妃,老师。”
少年的目光飞速巡视一圈,快得像是未有停留,晏雪歌却没错过他看到自己时,微不可察的一瞬呆愣。她忽地有些得意,悄悄抬了抬下巴,将腰背挺得更直些。
纵然她在外人面前装得如何成熟,到底还是没摆脱某些独属于小女儿的心思,依旧会为别人对自己的赞叹而高兴。
看一切都准备完毕,枕云先生朗声宣布,“吉时已到,冠礼开始。”
谢沉跪坐在准备好的软垫上,向着他的老师和母亲,以及满堂灵位,俯身一拜。
贺枕云从小厮端着的木盘上拿起缁布冠,走到谢沉面前为他戴上,郑重念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一加缁布冠,谓不忘本初,赤心如素。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贺枕云为换了素衣素裳的少年戴上皮弁,温厚的声音响彻整个祠堂。
谢沉起身,从风黎手中接过谢将军生前的佩剑,托于掌心,再拜。
再加皮弁,授长剑,谓护佑家族,守国疆土。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末加爵弁,谓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为君子,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祠堂里光线昏暗,晏雪歌的视线却像逐光的飞虫一般,自始至终都准确地追随着堂中长身玉立的谢沉。
大半个月前她夜闯汝南王府时,见过这人青衫玉冠的模样,彼时只觉得少年风流,虽形容不凡,也仅仅称得上好看二字而已。可今日,他站在她眼前咫尺之地,玄衣纁裳,腰佩长剑,却往这好看里头,又添上三分轻狂、二分意气、一份凛然,实在是夺目得紧。
她脑袋里蓦地蹦出句诗来:三千尘中立如剑,芝兰玉树好少年。
旧日记忆忽然涌回,那是七年前的冬月二十九,她在文妃娘娘桌上的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后来她长大了些,才知道这句话原来出自诗经。
其实,这话究竟出自诗经的哪个章节她早已记不甚清,但她却到现在都无比深刻地记着文妃面对她的疑问时,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个眉眼间弥漫着淡淡悲伤的宫装女子笑得怀念,亲昵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开口的声音轻若鸿羽,又重逾千斤,“这是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赞美,你之所以听不懂,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若有朝一日你喜欢上了谁,不用人教就能明白。”
晏雪歌的心猛地一颤。
因为她刚刚发现,这个七年无解的难题,就在她看到换完最后一次衣服,踏入祠堂的谢沉时,有了答案。
喜欢的人?
不,不会的,她马上否定了自己。他们明明只是合作复仇而已,她怎么会动心,她怎么敢动心,她怎么能动心?
情字一生,心便不定,心若不定,在劫难逃。她若是还想做那个潇洒的,自由的,来去随心的晏雪歌,就理当斩断所有的绮念和遐思。
对,理当斩断,焚尽,埋葬。
玄衣少女的眼神慢慢由挣扎变成决绝,而屋里其他人都专心于冠礼仪程,无人注意到她。
“加冠礼毕,还请王妃为世子取字。”
风黎摇了摇头,“枕云先生为师为长,该由您来取字。”
贺枕云从善如流,略一思索便道,“字东山,四方之东,巍峨之山,如何?”
“敢问先生,此字可有出处?”
“自然有。”贺枕云抚掌一笑,“前朝有诗曰: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诗中暗指之人与你同姓,他曾隐居东山,后又出山入仕,一战成名。是以为师认为,此二字极是称你。”
藏而后发,一鸣惊人,的确再合适不过,谢沉扬眉拱手,“学生谢老师赐字。”
说完,他回头召来候在一旁的小厮,从托盘上拿起斟满酒的小瓷杯,分别敬了风黎和贺枕云一杯。
敬完酒,冠礼就算是完成了。因为刚过中午的缘故,苏闲想留在王府蹭顿饭,而晏雪歌心里有事,不敢多留于此,主动提出回府。可没想到最后,想留下的苏闲被风黎赶回了苏府,想走的晏雪歌却被执意留了下来。
“完了完了,小姨眼里已经只有自己的儿媳妇,没有我和东山了。这还没嫁呢,小姨就这么偏心,要是以后表妹和东山成亲了,哪还有我们的地位啊啧啧啧。”走之前,苏闲夸张地抱怨了一长串,可惜风黎心知肚明他并未生气,压根懒得理他。
被单独留下来的晏雪歌有些无措。说起来,她平时其实从来不会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汝南王妃时,竟然这么紧张。
唯一的安慰是谢沉去自己院里换衣服了,不在边上。晏雪歌猜他下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应该不会再跟自己打照面。想明白这事后,她心下稍安,乖顺地跟着风黎到了后者所居住的云起院。
“绿萝,上茶。”风黎随口吩咐身边的丫鬟。
“是,王妃。”
绿萝出门后,风黎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女,语气中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激动,“丫头,你身上的玉佩从何而来?”
晏雪歌一怔。
记忆里,上一个这样问她的人,是文妃娘娘墨南乔。
“回王妃的话,是从小随身携带的,不知出处。”
但认识她娘的东西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朋友,在确定对方的身份前,她不能就这样承认。
风黎似乎有些着急,“当真不知出处?”
晏雪歌低头解下玉佩放在手中,神情有些苦恼,“当真不知,王妃难道认识它?”
“你知道么?我一直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但也许是老天见怜,让你我有了这样的缘分,让我再见到它。”风黎看着晏雪歌手中玉佩的眼神里,有想念,有惊喜,有遗憾,有悲伤,有痛苦,有后悔,熟悉而陌生。
这样令人无端心惊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于是她想,不用再确认了,眼前的王妃娘娘,一定是她娘的朋友。
“穆临安,是你什么人?”风黎直直地看着晏雪歌,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
但晏雪歌亦并不打算逃避,“血脉相连。”
一字一顿,如珠坠地,仿佛命运尘埃落定。
“好,好,好。”
所有的怀疑和防备尽数卸下,风黎握住她的手和手中的玉佩,连称三声好后,再说不出一个字。
而晏雪歌看见她发红的眼角处,有一滴泪滚落,亮晶晶的,砸在人心上,如此沉重和疼痛。
看着这样的风黎,她突然很想回到她娘在世的时候,看看意气风发的太子和将军府小姐沙场并肩的样子,看看还未入宫的文妃娘娘执掌墨家的风姿,再看看面前贵为王妃的女子做一族圣女时是什么光景。
曾经那样灿烂过的少女们,如今却身陷囹圄,连问一句故人遗物都要小心再小心,而这都是因为晏珏和他的心腹。
晏雪歌掩在桌下的左手攥成了拳,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
天不收恶人,那就我来收。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我晏雪歌,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