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没的感觉并不好受,晏雪歌努力睁眼,却只看到漆黑水面之上火焰般燃烧着的茕茕灯影。
其实从船上跌入水中的那刻,她就电光石火般明白了,原来齐嘉舞和齐嘉雨穿同色衣服的理由,是方便暗处的杀手认出自己。
诚然,跳到水里实在是个无奈之举,因为她既不想在齐楚面前暴露武功,又跟红叶约好了不能受伤。彼时情况紧急容不得多考虑,可一猛子扎进水里后,她才反应过来,在右相府众人眼里,她是不会游泳的。这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个会游泳的人来救她,这谎才能继续说下去,但此时此地,谁能来救她?
向来转得飞快的大脑好像被糊住了似的,无边无际的空白与迷茫之中,唯一清晰存在的,是耳畔有如潮汐涨落般的轰鸣回响。而这些充斥于她听觉世界的,千万喧嚣杂乱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个是在喊她的名字。
“晏雪歌!”
谢沉?
她迟钝地辨认出对方的声音,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了,谢沉在附近,他应该会救自己。
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下,眼前的景象立刻模糊起来。而她失去意识前所见的最后一幕,是青衫少年奋力向她游来的画面。
…
此处发生的变故迅速平息,黑衣人不知去向,右相府的灯船也不见踪影,空留波澜不断的河面,映照零碎星辰。
另一头,谢沉把晏雪歌从水里救起来后,直接带回了自己这边。他租的灯船十分宽敞,原本只坐了他和苏闲两个人,现在加上躺着的晏雪歌也不嫌挤。
“杏林,过来救人。”苏闲比他大几岁,已经及冠取字,此时他喊的便是苏闲的字。
目睹全程的苏闲一边找针一边啧啧感叹,“她其实会游泳吧?为了装给齐相看也太拼了点,倘若你晚去一会,这丫头恐怕就真没命了。”
谢沉顿时想起片刻之前他看到的,晏雪歌无声无息下沉的样子,心头猛地一缩,说话的声音瞬间染上薄怒,“你救不救?”
“救救救!”人命关天,苏闲也收起玩笑之意,神色认真地为晏雪歌施针。不出几针,昏迷的少女便将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悠悠转醒。
“感觉怎么样?”苏闲瞧她醒了,出于医者的习惯顺口问道。
晏雪歌却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半晌,表情奇怪地回答,“苏太医确实生得不错,难怪我二姐喜欢你。”她倒是没有想到,苏闲竟会认识刚刚入京的谢沉,且看样子关系还不错。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苏闲眸光微凛,一旁的谢沉也疑惑地看来。
少女一摊手,“方才我二姐认出你了,指给我看的。”虽然不太符合事实,但本质上一样,所以她就心安理得地说瞎话了。
“谁?”苏闲先是一怔,后又恍然大悟,“前几日是去右相府看过病,可能是那天见的吧,不过我对她没印象。”说到这里,他眼神闪了闪,邀功似的看向晏雪歌,“想不想知道是什么病?”
“王氏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苏闲满脸震惊,“这事连萧夫人都被蒙在鼓里。”
“猜的。”晏雪歌随口回答,自己支撑着坐起来后,转头问在旁不说话的谢沉,“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告诉我,殿下与苏太医是如何相识的?”
“他以前是汝南王府下属军队的军医,当时我已经上战场了,所以认识。”谢沉简单介绍完,顿了顿又问,“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等晏雪歌回答,苏闲幽幽开口,“我看她挺舒服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少女瞪了他一眼,刚说完“没有”两个字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下一秒,一件毛茸茸的披风兜头盖了下来。她愣了愣,隔着厚实的布料听见世子殿下有意放柔的声音。
“行月已经去给你买衣服了,先上岸把衣服换了,我送你回府。”
由谢沉送她回府,是对他们两个影响最小的办法,虽说确实有违礼法,但总归有个婚约在前,他又是为了救人,坊间不至于揪着这点说事。
“多谢世子殿下。”晏雪歌点点头,又突然想起红叶说要通知谢沉的事,“哦对了,是我的人通知你来的吗?”
一听她提起这事,苏闲立刻来劲了,兴致勃勃地开口,“你不知道,这家伙大晚上的跑到我家,非要拉我出来看灯会。我原本一头雾水,直到刚才看见你出事,才弄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青年一顿,揶揄道,“以前也不见这家伙这么关心别人,难得,难得啊!”
“你还真是对得起你的名字啊,苏太医。”谢沉冷冷道。
苏闲气急,“你说谁闲呢?要不是为了帮你的忙,我会出门?真是不识好人心,早晚遭雷劈!”
晏雪歌也没想到谢沉不仅答应来帮自己,还专门拉来了相识的医者。但他们俩说到底只是个合作关系,谢沉今日来帮她的忙,其实已经超出了合作范围,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此事本不该麻烦你的,是我没拦住红叶,我……”
“她来晚了。”谢沉打断她。
“什么?”
少年移开视线,晏雪歌觉得他的耳朵好像有些红,也不知是不是这满河的花灯照的,“你的人来通知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府了,所以,我没有见到她。”
他转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少女呆愣的面庞。
她年纪尚小,五官还未长开,但已经能看得出以后必是个清丽美人。而未来的小美人此刻眼神迷茫,两颊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酡红,鬓角还沾着水珠,发髻一片凌乱,裹在他的披风里显得十分无辜,倒是较先前在右相府的船上时更有生气些。
他们统共见过三次:初见时,她像树间风,洒脱自在,无拘无束,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留下;再见时,她像水底月,冷静聪慧,少年老成;这一次,她又像镜中花,半开未开的粉瓣上沾了夜里的露水,终于露出一点娇气和稚嫩。
天知道他看见晏雪歌被拿着刀的黑衣人逼到水里时是什么心情。那一刻脑海里仅剩一个念头,就是他要救她,所以第一时间跳下去,第一时间到她身边,第一时间把人救上来。
谢沉看着晏雪歌的脸,有一瞬出神,因他不解自己现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好在他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想不明白就先放一边,有时间再想好了。
“船家,可以回去了!”他朝船头喊了一声。船家应声,灯船便缓缓掉头,向着岸边而去。
发了好一会愣的晏雪歌终于反应过来。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这样长时间说不出话,还是七年前进宫那天,听文妃说完她的身世之后。可似乎,自她遇到谢沉以来,便总是因他的话发愣。
她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自我安慰,好歹这人跟她不是敌人,这次还主动来帮自己,在他面前发会愣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等等,主动?
对啊,既然红叶没见到人,谢沉是怎么知道自己出府的?他监视她?
谢沉感知到晏雪歌瞬间凌厉的视线,马上就明白了她在怀疑什么,便主动解释道,“今日卯时,朽露带着你的信去了四方客栈,商量完事情回王府时路过玉川河,看见右相府的马车停在河边。她觉得奇怪,就隐了身形靠近,刚好听到萧夫人和船家的对话,这才知道她想对你下手。”
“还有,”苏闲在一旁补充,“方才谢沉去救你时,我看见另一个人也跳下了水,很可能就是萧夫人原本安排的,等你落水后救你的人。”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她垂眸,掩去一闪而过的凌厉。
杀手的出现只是为了逼她下水,而这个安排好的人才是此局真正的目的。若非谢沉先人一步把她带走,事情就会变成意外落水的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外男救起。
然后趁她昏迷,给她安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就算她后来拿出证据证明了清白,也已无法改变旁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届时她清誉全毁,和谢沉的婚约自然也会跟着毁掉。毕竟,无论哪户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允许未来的正室夫人在成婚前与其他男人有染。
这些剧情她此前都已设想过,但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这些都发生了,她很可能被迫嫁给这个救她的人。这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她无法继续自己的复仇计划。
想到这里,晏雪歌心里一动,看向谢沉,“如果今天你不在,救起我的另有其人,你会跟晏珏说取消婚约吗?”她知道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问这样一句话其实很过分,但她就是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青衫的少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问?”他摇摇头,“没有你说的这种可能,你的问题不成立。”
啊?
灯船微微晃动了一下,是靠岸了。
“到了,”谢沉下意识揉了揉晏雪歌湿漉漉的头发,转身踏上河岸后,回头朝她伸手,“上来。”
少女迟疑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手中,由对方扶着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