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现在可以确信,这老者就是刚才在人群之中,长灯之下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年轻人刚刚开口,老者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耐烦,待到他说完,老者又变回刚刚的神情看着计无问,仿佛那年轻人没有说过话,从未开过口一般。
老者像是提醒似的,对着计无问道:“你说奇不奇?”
“奇是奇,但那也确实是个问题,”计无问看了看年轻人,接着又对着老者说:“我也不解。”
老者闻言,仰天大笑。笑的时候还不忘用眼睛注意着计无问的表情。待到笑得差不多了,便又驼着背,和着手,微笑看着计无问不语。
计无问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看上去跟刚才的那一带差不多分量,塞入老者手中。老者拿着银子,依旧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满意地放入自己的口袋里。
孟河此刻觉得这老者真乃顽童也。
那老者这才接着道:“原来这无啓之人,死后约莫过个一两百年,竟可复活,再翻做人。”
“哦?”
“是啊,”老者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特别的肯定,接着又说,“就是可以复活,那老去的人因这或那的原因死去,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一两百年,不仅不会腐烂,还可却老还童。待到时日一至,又因这或那的原因得到重生,再来这名利场上闯一回,迷糊世间走一遭。”老者说道最后两句的时候,仿佛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使他那老态龙钟的身躯看起来竟有几分伟岸。动作也不再那么趋炎附势。孟河甚至觉得,此刻若有人走过去将他那口袋里的银两全数拿走,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即便如此,那国中之人却将名利场上的东西看得雪淡。”老者道。
“哦?”计无问看着孟河身旁的年轻人道,“这倒又是一件奇事了,”没等计无问说完,那老者便继续道:“是啊,想那浑浊世间的糊涂蛋,年不过百岁,生死轮回之后,一无所有。却将仅有的数十载年华浪费在那名利场上,待到稍有成就,才幡然醒悟,却已年近花甲。”
“如此说来,那我等尘世浮沉的竟全是痴人咯?”计无问道。
“所以啊,那无啓之人,将死称作‘睡觉’,将活着称作‘做梦’,那活在世上的百十年时间,其间的风风雨雨,荣辱沉浮,全都似一场春梦。一觉睡过去,都将化作泡影。”
计无问道:“那我等现在这光景且不都是在做梦?”
老者脸上挂出微笑,眼睛盯着计无问与年轻人之间的一点虚空,神思好像早已游离于身体之外,对于计无问的话语充耳不闻。
旁边的年轻人不耐烦地用手推了他一下,以作提醒。他才如同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之前的副鲜活的表情取代了现在的微笑出现在脸上,眼睛却看着孟河,说:“是的,都是在做梦。”
老者揣着两包银子离开之后,计无问便和那年轻人说话。
孟河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思绪再一次滑进深渊。
自那天从家里出发到现在,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日子在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一会儿觉得从前的日子仿佛就在上一刻,一会儿觉得今天刚发生的事遥远得如同梦境一般。所有度过的时光好像被一双大手揉成了一块面团,已分不出今时昨日。唯一横在面团中间错捏不动的只有那一场场梦。
当初的决心下得太过单纯,外面的世界远比那赤子的决心要大得多、周密得多,刚出门没多少时日,便已如此狼狈。回望当初那决心之下的憧憬,仿佛比最初的日子还要遥远些许。如今所面临的困难,最糟糕的是自由。身体禁锢在计无问之下,思想也飘摇得难以捕捉,若不是还能时不时地感受得到初衷的热度,自己可能已成行尸走肉。每每念及此,孟河便在心中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身体支配不起思想。痛恨之后,便只能望洋兴叹。
不甘。不甘再一次地拯救他于深渊之中。不甘当初的决心如此不明不白的消耗在人流之中,不甘如此痛苦的苟且。因为有了不甘,心中才再一次地燃起了希望。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完全支配身体,朝着决心之下的憧憬前行。
计无问与那年轻人交谈完之后,转过身来,发现孟河已倒在了地上。
计无问右手一抬,一诀离手,孟河身旁便生出一阵劲风,他周围的行人被这阵风吹开了两三丈远。转眼之间计无问已到了孟河身旁,人未落地,孟河的身体已轻轻地飘了起来,缓缓地落在计无问刚伸出的手臂上。计无问略一凝神,转头对那年轻人说:“换个地方。”年轻人左脚一点地,道了声:“跟我来。”人已化作一道虚影,跟着计无问也消失在那一道虚影之中。
一洼清水,几片落叶,声声鸟鸣,以及那常年漂浮在树腰间的山雾,还有窜来窜去的金丝猴,都绕着一块巨石错落有致地分布。巨石其实由两块石头构成,下面一块直立在地上,另一块横在其顶端。不知是什么时候,那顶端的巨石被一道晴空之下的闪电从正中间劈作了两段,一段不知所踪,剩下的一段现今牢牢的横在上面。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人在那剩下的断石之上建了屋宇。
年轻人带着计无问来到了这里,计无问将孟河放在床上,对年轻人说:“把你的‘浸心丹’拿来。”年轻人手递一颗白色的丸药过来,计无问把药丸放进孟河的嘴里。年轻人说:“这药至少要一刻钟才起效,稍等一会儿。”计无问“嗯”了一声转过身来。
“又换地方了?”
“嗯。”
“这地方不错。”
“是的。”
“怎么来的?”
“跟以前一样。”
“什么消息值得上这么一个地方?”
“呵呵。”年轻人不答,只是轻轻一笑。
“为情?”计无问追问道。
年轻人还是不语。
“真是……情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东西。”
“嗯。”年轻人在喉咙里轻轻地发出一声。
“这样的地方,可谓鬼斧神工,却还是比不上一个‘情’字。”
年轻人笑了笑。
“这药最迟多久起效?”
“一刻半钟。”年轻人继续道:“你找出原因了吗?”
“没有。”
“那再等等看。”
计无问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孟河,眼皮微微一动,转身走了出去。原来这是一处别院,从里屋出来便是一间会客厅,大厅较里间大出许多。除了桌椅几櫈,另有几处别出心裁的摆设。大厅四面都开有窗户,窗户倒也不是开在墙上,窗户四周都是纹案雕金的梧桐影壁开展出去。所以,整间屋子都倾洒着自然的光线。在窗户与窗户的交接之间,有形态婀娜的美人图,有的镂空凹印在墙外的山水雾霭之中;有的出墙凸显,竟有几分步履徐来、伸手可触之感。往上一看,又是椽檐复起,似是复有一层。奇的是,这间屋子竟没有屋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印出一块儿棱角分明的白,中间隐约还飘着一朵不名形状的云。
从大厅出来右转是一间花厅,厅里四下通透,其间的花草并非盆栽搬移而成,而是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譬如那红红的蔷薇本该开在离地两尺多余的茎上,现在那茎却绕着近前的檀木向上曲折爬了四五尺才艳艳的开出两朵并蒂的红蔷薇来。花厅的西边已经临崖,崖上常年云环雾绕,飞鸟不绝。此时正着日落,蛋黄似的落日卡在俩山头之间,顺着山腰的云雾铺出一片金光,金光温柔地向着这花厅聚拢,映得屋里的人都霞光满面。
计无问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这款款的落日,陷入了沉思。时间似乎游离在这花草格台之间也变得有些懈怠了。计无问突然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哼”,继而口角打开,随后又叹息一声,“要是能在这样的地方读书醉月,也不枉此生了。”
那年轻人道:“就算是像你如此洒脱的人,也难以舍弃那繁华锦簇。”手往脚下指了一指。
计无问哈哈笑了两声,便向屋里走去。
俩人来到孟河的床前,只见孟河还是像刚才那么静静地躺着。计无问坐在床沿,伸手在孟河颈上摸了摸。只见孟河皮肤苍白,嘴唇干裂,鼻翼煽动,呼吸时而匀静时而深促。计无问又伸手在孟河腕上摸了摸,寸脉时盈时弱,尺脉若弦若洪。计无问将孟河手放回去,站起身来,又将孟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色一凝,眼神闪过一丝坚光,转身向着那年轻人道:“只有去找三娘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那感觉就像街上大夫告诉患者家属“鄙人医道浅薄,已无力回天了。”一般。
年轻人沉默不语,那感觉如同一个阳寿已尽的人,听到无常的催促“快走吧,别留恋了。”一般。
计无问说完那句话便闭口不言,眼睛看着年轻人,他知道,挣扎只在这一会儿。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床上的孟河,又看了看计无问,他与计无问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于一个人的生死性命。一来被计无问所感,二来因计无问已开口,自己又不好拒绝。便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