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亮之后就是圣诞节了,喝完酒,回到戏班子里的阿乐却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感觉到。
原因很简单。
从昨夜晕倒送医,到现在,师傅一直没有醒来。
而导致师傅晕倒的罪魁祸首,自然是写了师傅手里攥得紧紧的信的李惊蛰了。
作为李惊蛰的兄弟,还是在别人眼里,昨夜亲自送李惊蛰出城的阿乐,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的。
因为师傅晕倒了,班子里暂时由大师兄统筹上下各种事务。
当然了,如果没有李惊蛰,本来戏班子就应该是大师兄接手的。
就算有了李惊蛰,大师兄应该也能带着戏班子在这个近乎金钱至上的时代里取得更大的成功吧。
如果像他们那样定义成功的话。
阿乐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李惊蛰根本不适合这个金钱至上的京城。
之前也说过了,师兄们,和阿乐李惊蛰的关系并不好。
或者说其实已经很差了。
之前没有明面上反目成仇,是碍于班规和德谦先生在上面压着。
可现在先生病倒了。
。。。
先生大概昏迷了一天半,可醒来后的师傅似乎也失去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戏班子全民交给了大师兄来管理,自己过上了退休的生活。
每天泡泡茶,钓个鱼,看看各家的戏,练练书法,好不闲适。
可阿乐呢,虽然因为师傅的存在没有被大师兄直接开除出戏班子,但是却也没有得到什么戏的演出机会,即使上面关于阿乐的解禁令早就下来了。
理由其实也很充分,圣诞节那天回到戏班子的阿乐,满身酒气,坏了班子里的规矩。
可没有戏演,没有事做的阿乐又慢慢沉迷在了酒精里,声音也再没有了以前的空灵和干净。
反而是变得低沉了一些,多了一丝颗粒感。
酗酒又成了不让阿乐演出的理由,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反正从李惊蛰离开以后,再没人看到“蓝公主”出现在了正规的戏台子上。
李惊蛰的风评在这两年里面也越来越差,无论是在京城的地下圈子,还是上流社会。
可要说阿乐没有演出,没有收入,这两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又哪来的钱喝酒呢?
害,京城名旦,“蓝公主”!
那能缺钱嘛?
开玩笑,有一说一,整个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富家小姐,大派子弟对“蓝公主”趋之若鹜。
挥挥手,说两句话,签个名,阿乐都能得到很多贫民搬一个月砖才能赚到的钱。
两年里,也是先后有三四个有钱的年轻女士为了“蓝公主”一掷千金,替阿乐换上了当下最流行的服饰,给阿乐的马车换了最新的科技,带着阿乐吃最好吃最昂贵的京城美味,一起出入蹦迪的场子,赛马的地方。
只可惜。
每段关系的结束基本上都是源自阿乐的厌倦。
当然了要是往深了说,背景不同,未来不同,三观不同,理由可以找好多嘛。
不过我们阿乐不喜欢找借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那个醉酒的夜晚之后,阿乐对这个物欲横流的京城便再没了什么爱了。
除了师傅,可师傅长期处于快乐的退休生活,和师娘在京城外有个大的院子,更多的时间住在那边,过的好不幸福。
所以在京城,阿乐很难再找到什么事能打起他的兴趣。
阿乐不是那种想要自杀的抑郁,他只是单纯的,没了欲望。
他不再努力,不再追求着什么。不再因为喝到奶茶而欢愉——他早喝遍了这城市里每一种奶茶;不再因为在原来的火锅店里涮肉而兴奋——就算富家小姐愿意为了他去那种不一定非常卫生的小馆子一起涮火锅。他更不会因为尝到从东瀛来的新的酒而快乐——他喝酒从来都是减少自己的痛苦而非获得快乐。
很难理解吧,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也不在乎了。
自从那次醉酒后,阿乐就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是说京城,而是说这个纷纷扰扰的社会。
那这和阿乐是个渣男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对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在乎的了,阿乐又怎么去爱上一个人呢?
在每一段关系开始前,阿乐都会坦诚“我不一定会爱上你,但如果你爱上我了,那我们试试看吧。”
而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都会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可以拯救这个对世界失望的混蛋,自己可以努力让这个冷漠的人拥抱这个世界的美好。
可笑之极。
不过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渣男。
阿乐得承认自己伤害过不少人的心,哪怕她们在某一个时间段事自己为数不多能吐露心声的人之一。
当她们笑着说“阿乐你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不会表达”的时候,阿乐却对这种在他看来施舍般的爱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厌恶。
“我们不过是有了一些肌肤相亲,从来都没有什么心心相印。你真的以为我们是什么老夫老妻嘛?”
“对,我现在是落魄到街头没有人找我演戏,但你难道是觉得我需要你的拯救嘛?”
随着厌恶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恶语相向。
当然,也有的时候阿乐只是突然消失,再一次出现在那个女孩的面前的时候可能手牵着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阿乐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武当派的掌门的女儿。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应该是最长的,都快要有一年了。
阿乐的记忆里,其他的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长时间的冷漠慢慢厌倦,或者慢慢因为自己的一无是处放下了她们圣母般的想要拯救一个废物的想法。
只有武当掌门的女儿从没改变过她的热情。
她不像是其他的,肤浅的冲着“蓝公主”的这个名号接近阿乐的人。
阿乐一度以为她看穿了自己埋在温和表面下的歇斯底里和偏激。
她曾经对自己说过: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阿乐记住她是因为这段看上去动人的情话嘛?
并不是。
而是在阿乐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的一面的时候,现实告诉他,他看到的只是美好的一面的影子。
现实不是阿乐拥抱世界的美好。
而是阿乐看到了美好世界的影子,却臆想出了照出影子的光。
阿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他渴望着光,却容易产生幻觉,尤其是溺水时间久了。
在一个平安夜,这位武当派的掌门的女儿找阿乐告别。
她将亲自率队前往西域开拓门派的业务。
一别不知几载能归来了。
而对于他和她的故事,她却把它称为“年少无知与无病呻吟”罢了。
看,又是一个平安夜。
阿乐真的不喜欢平安夜。
没有演出的日子里,阿乐也会去一些茶馆里客串当一下说书人。
一开始阿乐还有点满足的故事能有人喜欢听。
可惜没多久,他就意识到了那些人并不是喜欢自己无病呻吟的故事,他们只是给带自己去这个茶馆的女士,或者“蓝公主”一个面子罢了。
从那以后阿乐对说书这件事,也开始厌恶起来了。
直到阿乐被全面封杀,从京城的内城被赶出来,阿乐才重新拾起了说书,作为生计。
至于被赶出来,就和另外一件事有关了。
阿乐的另外一个闲暇时的消遣,地下的一些音乐。
自从看了李惊蛰的演出之后,阿乐对地下音乐的偏见也是少了很多。
阿乐也会自己一个人去看演出,看一对一对决比赛,一直到后来摇滚说唱的内部庆典也会给阿乐发出邀请。
那个时候阿乐才知道,李惊蛰在这群人里面其实并不讨好。
这些人都是真正从底层白手起家的人们。
他们混迹在外城和贫民窟,他们没什么钱却全用来去组昂贵的设备录歌。
他们的歌词充斥着对世界的批判。
用一位京城老炮儿的话说,李惊蛰的东西没有思想,只是无谓的快嘴,押韵多,他不属于这里。而我们真正地下的人的思想,是我们的灵魂。我们的东西是在传递精神,他只是在炫技。
阿乐甚至还有一点赞同。
两年过去,阿乐对李惊蛰的很多事情都有些不同看法,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他那时兀自离开的气。
但有一说一,阿乐一直希望自己的东西能有思想,能讲道理,从他演的戏,说的书,再到他参与到的地下音乐。
靠着还算扎实的曲艺基本功,阿乐也参加了一对一的对决比赛,虽然没拿到冠军,但阿乐觉得那是他们对于自己出身的歧视。
不过也无所谓了。自己在乎吗?
有时有些不开心的时候,比如武当派的掌门女儿说要离开的时候,阿乐也会写一些批判性很强很黑暗的作品。
结果出事了。
在有次写完作品的第二天,阿乐酒没醒,就去茶馆说书了。
醉醺醺的他说的不是平时的青春伤痕文学,取而代之的是对文化部的批判,对市场乱象的问责。
恰好,坐在那个高端茶馆里的各位,就是这个市场最大的构成群体。
所以阿乐毫无疑问的被封杀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机会在内城的舞台上演出了。
阿乐无奈之下只能去到了外城的贫民窟。
一家一家问上门去,这才找到了一家茶馆愿意让他试试。
被赶出来后,戏班子也再也没了他住的地方。
好在居酒屋的老板收留了他,后来他也知道了,这老板根本不是什么穷人。人家开居酒屋也只是爱好罢了。
也是,要没钱,谁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开一家没什么顾客的居酒屋呢?
居酒屋老板也有说过让阿乐就在他那儿混着。
可阿乐有自己的坚持,他不想接受这和那些女人的爱一般的施舍。
从那以后,阿乐便每天带着老板给的一瓶阿乐最爱的梅子酒,去贫民窟的各个茶馆找说书的机会。
最近的一次,就是这个被唱惊雷的哥们赶出来这次了。
其实阿乐不是特别缺钱,多年吃软饭和演出攒下来的家底也不少了。
他只是不想完完全全的当一个废人,一个吃饭睡觉喝酒的废人。
就算那些茶馆只是需要他所剩无几的热度和名气。
可惜他不终归属于京城的任何一个圈子,这个很久以前就蹦出来的念头,他花了两年多才彻底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