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的绝望,却没有意料中的刀子落下。苏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东方微熹,阳光并不特别刺眼。背着光,那个疯狂的人仿佛不可置信般,瞳孔收缩,瞪大着眼,在苏知面前缓缓倒下。他的背后,手持长枪的青年甩了甩枪上血迹,铠甲在光下闪着金色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苏知都没办法看清除了青年以外的事物。清俊的眉眼,被沙场打磨得些微凌厉,那只冲她伸出的手,却是异样好看。见苏知一直发愣,青年似是笑了笑:“没事了。”语气轻柔。
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地方,家破人亡、劫后余生,悲喜一下子冲击上来。苏知再也忍不住,终于嚎啕大哭。青年安静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任由她宣泄那快要溺出来的情感。
楚军入城,城内暴动很快被镇压下来。万幸,伤亡并不算多。一夜之间,这座城由秦变楚。
满城盛桃,灼灼其华,仿佛笑傲这世间人情百变。一城的命运,也不过一个人的命运。
大街之上,人们仿佛松了口气。明明破了城,却在没了前日的压抑,甚至有些人脸上还出现了笑音。苏知垂着头,紧紧跟着前面那个牵马的青年,急切得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前面忽然没了马蹄声,苏知的心“咯噔”了一下,慌忙抬头。骑在马背上的青年转过身来望她,似是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奈:“姑娘,在下要回营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苏知咬了咬唇,显得有几分无措。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目光再次坚定下来。青年仿佛没看到般,回身继续向前。不大一会儿,身后细碎的步声再次跟上来。
这回,一路无话。
最终,苏知还是跟着青年去了如今被楚军占领的主城。上头飘扬的楚字,隐隐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她依旧垂头,安静地跟着,目光盯着青年泛光的战靴。“嗒嗒”的马蹄声,像是种指引。
前面的青年再次停下脚步,回头:“在下龙且。”阳光打得他的脸略显柔和,“姑娘想必知道这座城不是始终……”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苏知仍然垂着头,脚尖在地上胡乱划着。她决定要跟着他走,不过是刹那之事。那时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青年一句“没事了”,也许只是他向她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也许,又只是她内心一片小小的触动。她抬起头,语调很轻,“我……只是想亲自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许是明白多说无益,龙且表情淡然,不出一言,只是马蹄声再次响起。苏知还站在原地,闻蹄声渐远,她眼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下来。
“不是要报恩?”前面的人隐隐回了头,望着她。
苏知愣了一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连裙摆也来不及提,便奔了过去。她想,上天待人终是有它的道理的,它夺去了你的一些东西,也必将给予你些什么。
他终是没有抛下她一个人。
从此以后,她的命便是这个青年的,刀山火海,上穷碧下黄泉。
桃色妖娆,城池的春日一向美得不似凡间所有,更何况主城里,几乎集了城里大半粉雾的桃园。从前,苏知甚至都不被允许接近那座府邸,偶尔路过,也是几抹俏皮的粉,从里头,溜到了一里开外。
待在府邸多日,她便了解到这五千人的作用。这座城,说重要不重要,可说不重要,他又是咽喉之地,于是,龙且带了五千人围城,大部队进军污水。
听龙且的意思,他们要在这休整半月。
正是桃花烂漫时,掩着园旁翠竹,苏知打扫长廊时常可经过这。桃瓣铺了满地。此处,亦是龙且练枪之地。卸了枪头的长枪,却还是那样凌厉,破空之声传至远处,连长廊下的苏知都能够听到。青年一身红衣劲装,红得几分骁勇味。那头红发艳过盛桃,与长枪共舞,卷过桃瓣,似是有了杀伤力。
翠竹红衣粉桃。她不明白,为什么舞枪,也有人可以舞那么好看。庄重的表情下私藏有心事。
清俊的眉眼顿下来望向她时,她明显发现了其中的笑意,温润淡雅,没有那枪上的肃杀。他叫她:“苏知姑娘。”
她的脸微红,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她在这站了多久,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回了声“将军”。
龙且并不在意她的窘迫,手持长枪向她走来,望见她手中的木盆,他似是笑了笑:“苏知姑娘还是如此固执。”
苏知当然知道那“固执”指的什么,她执意跟着他,执意报恩。而他,却像早知劝说无用,无论她做什么,自那日起他再没干涉过。
“先生舞枪真好看。”
抬头望见苏知一脸真诚,龙且将长枪收在了身后,动作一气呵成。“好久没练,都生疏了。”
她想说,不会,将军的枪法是她看到过最帅气的枪法。可是她又不能这么说,她想,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于是她笑了笑,道:“将军在沙场上练就的枪法,无论怎样生疏,也总是少有敌手的。”
龙且轻轻地笑了声,善意的,笑这个姑娘的天真。
在苏知到府邸的第八日,第一次知道了那些吃“闲饭”的士兵其实平常也并未闲着。这事,要归结于那日的整装待发。
天还没亮,苏知仍在睡梦中,往日操练的号角便响起。他迷糊睁开眼,望了望外头天色,发现这号角吹得比前几日早了许多。外头还气黑着,灯火却通明,映了纱窗。发生了什么?
苏知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和众人出去,有些弄不清状况。外头五千士兵已集结完毕,整齐划一的方阵,像是被无形屏障所束,那是怎样的盛况。这场景八日来她未曾少见,唯一不同的,便是今日才刚打过二更。二更,似乎正是人最为熟睡之际。
苏知混在四周人群里,人声嘈杂,谈论着什么。大约是在讲今天的怪异,苏知留心了几句,便没再听下去。
阵仗最前头,青年一身戎马,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意。月光恰到好处地照着,那是她没见过的龙且,比初见时更为凌厉危险,像是与生俱来的气势,磨砺出新的锋芒。
最后她才知道,那日,是龙且早就计划好的,休养半月,也不过为了松懈三十里外那座城池的戒备,等一个时机,一举攻下。突如其来的进攻指令,却因日日操练而整齐有序,同时,也避免了消息的透露,等那座城意识到时,楚军已兵临城下。
那一战,意料之中的大获全胜。
楚军凯旋时,正值月上西楼。
再一次见到龙且,他正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连凯甲都未脱,身上带着泥土与淡淡的血腥气。
“将军,这次也让子衿随军吧。”
“不,”龙且看着子衿,说道,“这次我要你帮我,看好她。”
子衿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答应留下来,随大部队走,眼神坚定无疑。
苏知一下子紧张起来,端着饭菜的手也不免紧了紧:“将军。”
龙且将原本望着天空的视线转过来,见是她,微微笑了笑:“苏知姑娘。”
苏知莫名窘迫,她发现她在他面前总是无所适从,端着饭菜却不知如何是好。
“把饭菜放下吧。”
月色正浓,今日,昨日,明日,都会是好天气。桃花开在这样的日子,如盛世花雨。
“三日后军队便要前往污水,”龙且望着她,声音飘渺不定,“苏知姑娘可是想好了去处?”
苏知僵硬立着,摇了摇头。
“若苏知姑娘跟着军队走,那俩丫头倒是会因多了个能说话的人开心好久。”龙且还是笑着,只是在提起那人时,脸上的笑多了几分柔和,将沙场带来的争锋尽数抹去。
部队三日后便拔寨起行,满载着胜利的喜悦,向大部队进发。
苏知走在部队后面,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极目远眺也看不见青年的背影。
大本营外,一棕发青年一身黑底金色蛟龙纹战甲,双手背在身后,身边是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其后有几名士兵。他们望向远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哨兵奔马而来,在青年面前勒马,报告:“上将军,龙将军率部队往此而来。”
“好。”青年脸上露出了笑容,却又不失威严。
不久,部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迎着朝阳,凯旋而归。打头的青年一身戎装,见寨前一行人,连忙下马,卸盔,右额前的红发如挣脱束缚般缓缓垂下。后面的部队亦停住了脚步。青年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末将龙且拜上。”
项羽仰天大笑三声,“小龙,你果真没让我失望。”说着,将龙且扶起。“赶了一路,辛苦了吧,快快回去歇着,晚上的庆功宴上,你可不能缺席。”
“是。”红发青年点头抱拳,回得刚劲有力。
士兵们进了营,便四散开去。红发青年站在门口的空地中央,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苏知这才看见他的背影,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在帐前等候多时的子衿和依依,见龙且往这边来,连忙并排站好,下跪行礼。“恭迎将军回帐。”
龙且见她们,浅浅一笑:“起来吧,跟我进来。”
两人站起。依依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跟在龙且不远处的女孩。
“你也来。”龙且微微偏头。
子衿和依依对视一眼,一同看向那背着行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