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峰从映月楼出来,见自己的两个伙计等在楼外,一扬手,轻声说道:“走,去瘦西湖走走。”
伙计叫了绿呢小轿,一行人顺偏街里巷奔虹桥而去。
天下着细雨,夹着小雪,小巷湿漉漉的。巷边唱小曲的、测字打卦的、卖小吃的,不理会雪不理会雨,只将窄窄的小巷装点得热闹非凡。
虹桥桥影似弓,楼榭入湖,细柳吐翠,画舫游弋。如此美景,令朱紫峰心旷神怡,心绪畅顺了许多。只是,这细雨夹雪虽不湿衣,却也不宜久待户外,于是朱紫峰便领着两个伙计上了水榭茶楼。
朱紫峰正与两个伙计同坐品茶,忽听隔壁传来唱曲声。曲是好曲,只是唱曲者有些粗声粗气。
雪中景,雨中景,老朽闲暇郊外行,卸衣步轻盈。
柳色青,湖色青,水天一色透晶莹,举目碧万顷。
朱紫峰暗道:“好曲。”
正回味时,不经意间听到旁座一个茶客说:“听说没有?宋德宋掌柜出事了,十船盐,十船盐啊,说没就没了。据说船队被劫到一个海岛上,宋掌柜生死不明。这世道,唉!”
朱紫峰一阵眩晕,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稍加思索,他起身下楼,奔城内而去。
那年朱紫峰在江上遇难,多亏宋家搭救、照顾才转危为安。二哥朱紫云赶来后,朱紫峰身体早恢复正常,兄弟俩对宋家千恩万谢,表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宋德忙让家人置办酒菜,说为朱紫云接风,为兄弟团圆庆贺。朱紫峰拦住了,说要请宋德去扬州最好的酒楼。
席间,朱家兄弟再次感谢宋德,宋德哈哈大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紫峰老弟吉星高照,日后必定大富大贵!”
应了宋德所言,往后几天,朱家兄弟如愿和扬州很有实力的福运商行搭上了线。回到河南后,朱家兄弟花些银钱,顺利打通了官府上上下下的关节。加之福运商行的盐品质上乘、供应及时,朱家兄弟善于经营,不几年便在汝州辖内风生水起。
朱家没有忘记宋德的恩情,双方常有往来。朱家发达了,帮过朱家的宋德却还是靠捕鱼、开小店维持生计。看着日渐衰老的宋德如此操劳,为了报答他,朱紫峰提议他做盐商生意。宋德说:“我就是个下苦力的粗人,哪里做得了盐商!”
朱紫峰诚心诚意地说:“只要您愿意做,我帮您!保险让您做成功,让您发财!”
宋德点头后,朱紫峰先是为其疏通关节,拿到盐引。又提供本钱,将其原有的杂货铺改建为体面的“宋家商行”。而后,又指点他去福建收盐。盐到扬州后,除了就地销售,朱家将盐多半运往河南。
宋德运气似乎不差,盐业生意很快做了起来。没想到,朱紫峰今日在茶馆却听到如此噩耗。
朱紫峰此次正是为宋家这批盐而来。为此,他已在扬州耽搁多日,且不说增加多少开销,误了多少事情,单是因而得罪大盐商福运商行,就让他觉得难堪而无奈。
朱紫峰赶至宋家商行时,店内一如往常,宋太太和女儿宋莲正打扫店面。细雨夹杂着雪花,纷纷扰扰自门前飘落。
见朱紫峰走进店门,宋太太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说:“哟!朱掌柜来了。”又转身吩咐女儿:“莲莲,快,快给朱掌柜沏茶。”
朱紫峰在椅子上坐下,直觉告诉他,母女二人尚不知宋德出事了。抑或,那只是外人的讹传?
正寻思如何开口,宋太太在一旁唠叨道:“老宋平日出门一向都是按时回来,这次却耽误了这么多天,让朱掌柜久等,真是惭愧!他在家就爱喝两口,这回指不定是被哪家盐户灌醉了,误了返程。”
宋莲接道:“娘,看您说的,爹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大的事,爹是不会喝酒的,您总是这么冤枉爹!”
宋太太嗔怪道:“看,不让说她爹半个不字,好在朱掌柜不是外人。不然,让人笑话姑娘家不懂事,家教不好,张口便顶撞自己的娘。”说完自己先笑了,之后是一阵闷闷的咳嗽声,低沉而嘶哑。
“我哪里顶撞您了?”宋莲给朱紫峰续了茶水,轻轻一笑,扭身离去。
见宋莲离开,朱紫峰低声问:“宋掌柜此去福建,都带了什么人?”
宋太太说:“自家人只带了两个伙计,那十条船都是租的。数日子,他也该回来了呀……”
朱紫峰不再多问,免得让宋太太生疑。他想,即便宋掌柜真出事了,一个妇道人家怕也无济于事。思虑再三,他决定去趟福运商行。倘若宋掌柜真出了事,请福运商行大掌柜出面周旋才是正道。看在朱家与福运商行大掌柜交好多年的分儿上,估计他不会坐视不管。
福运商行很是气派,沿街数间铺面相通,清一色的蓝瓦灰墙。正门上方,“福运商行”四个鎏金大字十分耀眼。
见朱紫峰匆匆走进店内,福运商行伙计忙笑迎上来,寒暄几句领他进了后厅去见大掌柜。
大掌柜姓杨,五十开外,精神矍铄,清癯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与朱家交好多年,彼此合作愉快,虽近来有些不睦,但世故之人在场面上做事说话一向游刃有余。见朱紫峰进来,杨掌柜忙丢掉手中账本,迎上来说道:“朱掌柜,稀客稀客啊!久未谋面,您还是这般精神。今日不知是哪阵香风,将您这位贵客吹进鄙店,真是喜事一桩,喜事一桩啊!”
朱紫峰行了礼,笑呵呵地说道:“多日不见大掌柜,甚是想念。此次前来,一来看望大掌柜,今见大掌柜精神矍铄,身体康健,福运商行生意红火,老弟也就心安了。这二来嘛,是想与福运商行重续前缘。这些年承蒙您的关照,朱家生意才得以维持。承谢了,承谢了!”
“岂敢!岂敢!老弟客气了。上茶,上茶。”
分宾主坐下,杨掌柜并未急于接朱紫峰抛来的善意,而是虚套道:“朱掌柜之前一直关照鄙店,每次进货都是现银,从不斤斤计较,足见朱掌柜的大手笔、大胸怀。若人人都像朱掌柜这般豪爽重义,鄙店何愁不红火!”杨掌柜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老弟与宋家的情谊,鄙人最近才知晓,鄙人佩服你老弟啊!即便老弟永不来跟我做生意,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老弟的义举善行感天动地,佩服佩服!”
眼看着坐了半天没有说到正题,朱紫峰有点儿焦虑,于是吩咐伙计回映月楼取银子,说此次十船盐全部从福运商行购买,等伙计把银子送到就装船。然后,朱紫峰试探着问杨掌柜:“街面消息说宋家商行的运盐船被强盗劫了,大掌柜是否听说了?”
杨掌柜的面色立马凝重起来。他轻叹一口气,小声说道:“不是朱掌柜提起,宋掌柜的事我是不便多嘴的,毕竟是道听途说。据说宋掌柜这回运盐返回途中遭遇了强盗。强盗嘛,图的是钱财,杨某人也曾遇到过,只要肯使些银子,也就过了这道坎儿。偏那宋德,一个子儿都舍不得,结果整个船队都被劫到一座荒岛上。那荒岛,听说是水上强盗的老窝。”
“宋掌柜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坐视不管啊。恳请大掌柜给想个法子,毕竟人命关紧啊。”说着,朱紫峰站起来给杨掌柜鞠了个躬。
杨掌柜也站起来,说着“不敢,不敢”,伸手拦住朱紫峰,然后说:“既然朱掌柜这么说,我杨某人定会鼎力相救。不说老弟你的义薄云天,我们既然是同行,相互帮衬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大地茫茫,何处搜寻啊?报官只怕是徒劳无益。其一,官兵未到,强盗已逃之夭夭。其二,报了官,人命难保,想必朱掌柜明白这些道理。”
“大掌柜言之有理,确实不能报官。还请大掌柜出面斡旋,需要多少银子,小弟即刻差人送来。”
杨掌柜摇着头,在厅内踱着方步,无奈地说:“这种事最棘手,办起来颇费周折。不过,朱老弟开了口,那我杨某人就当作自己的事了。”
谢过杨掌柜,朱紫峰起身告辞。
走出福运商行,雨已停,但天空依旧浓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