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扬听着檐外春雨,想着心事,直到更漏断至四更,才靠在椅子上幽幽睡了过去。
待到天光微亮,陈子扬睁开眼,雨已经停了。
陈子扬站起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这一晚睡得可不算好。只是陈子扬有个毛病,醒了之后再想入睡,极难。便没再想到床上去再睡一觉。
眯着眼洗漱完,陈子扬刚想在房间里走几遍拳桩,就听见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酥软的嗓音:
“陈子扬,起了没?”
陈子扬有点疑惑,这不是天才刚亮么,这曹子鸢又玩什么花样?
打开房门,一道红色倩影映入眼帘,亭亭玉立。
陈子扬看了一眼,便知道曹子鸢是精心装扮过的。
虽然还是身穿红衣,头扎马尾,脸上却已经薄施粉黛,腰间也装扮了些小巧饰品,冲淡了一些英气,显得眼前女子更具女人味。
曹子鸢也不跟陈子扬客气,拉着少年郎的手便说自己要尽地主之谊,带着陈子扬好好逛一下玄水城。
陈子扬心想,大早上的逛啥街呢?只是拗不过曹子鸢,房门都没锁便被拉出了客栈。
雨是五更停的,小巷的青石板上还微微有些湿润,古城水雾笼罩,城外群山渐青。
陈子扬与曹子鸢并肩走在深巷,天还过早,夜里又下了雨,巷里人家都还没起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
陈子扬很心安。自打离开木渎镇,这种感觉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此心安处是吾乡,陈子扬突然想牵起身边少女的手。就这样在古城的小巷里一直走到白头,好像也未尝不可?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小巷深处响起一声声杏花叫卖声。
曹子鸢停下脚步,拉住陈子扬的衣袖,眉目含笑地看着陈子扬,依旧没有说话。
陈子扬晓得曹子鸢的意思,带着她往杏花摊口走去。
摊口只有两个竹篾编成的筐萝,里面盛着一枝枝红白交错的杏花,远远便能闻到花香。
一个身穿麻衣的老婆婆站在后面,见有人走过来,停下叫卖声,笑着说道:
“小两口这么早起来散步啦?这天雨刚刚落过,巷里种田的都想多睡两觉呢,就我一个老婆子命苦才出来卖花哟!”
陈子扬笑着点点头,没有解释什么,现在他跟曹子鸢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对起早散步的夫妻。
“小娘子长得真俊俏,公子有福气!可是要买花送给娘子,买几枝?”
老婆婆看着这对越瞧越有夫妻相的男女,开口对陈子扬问道。
陈子扬转过头看向笑意满盈的曹子鸢,后者挽住陈子扬的衣袖,笑着对老婆婆说道:
“一枝小的便够了。”
老婆婆有些遗憾,俯下身子边挑杏花边嘀咕道:“这个小娘子还真会给相公省钱……”
陈子扬与曹子鸢听后相视一笑。
陈子扬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一枝杏花,放下一锭银子,示意老婆婆不用找了,便与曹子鸢往回走。
陈子扬捻起那一抹杏花,想要给曹子鸢簪上,却见曹子鸢轻轻摇了摇头。
曹子鸢伸手接过陈子扬中的杏花枝,高举过头,然后踮起脚尖,将杏花一一吹落在少年郎头顶。
陈子扬一动不动,任由杏花满头,还是没有说话。
曹子鸢一动不动,眼中晶莹闪烁,也是没有说话。
曹子鸢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陈子扬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两个人都读过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想必都是明白的。
这一天,陈子扬与曹子鸢走遍了玄水城的大街小巷。
曹子鸢带陈子扬去看香火鼎盛的白马寺,也看破败衰落的王宫遗址,一起吃了路边的小街锅贴,还去布料铺子给陈子扬订做了三套衣服……
最后陈子扬跟曹子鸢坐在一间酒铺喝酒。
陈子扬难得阔绰一回,叫了两壶上好的花雕。
花雕,又名女儿红,关于它古人有很多疼到心坎里的故事,却其实一点都不好喝。
陈子扬揭开泥封,倒了一碗给曹子鸢,曹子鸢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酒之后的曹子鸢双颊绯红,又回到了陈子扬熟悉的那副模样。一把抢过陈子杨刚喝了几口的酒壶,边喝边哭。
陈子扬不知道该如何劝,也是不忍心劝。
最后曹子鸢整整喝了三壶花雕,然后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陈子扬只得背起曹子鸢,穿过一整个玄水城将她送回曹府。
看了曹家三十多年大门的门房第一次看见大小姐喝酒,还喝得烂醉如泥,震惊得无以复加,连忙跑进府内通报。
陈子扬把曹子鸢送回曹府,走了。
回到客栈,陈子扬摊开笔墨,作了一幅草书。
陈子扬从小不喜读书,却对书法颇感兴趣,老夫子称其草书“工于用笔,俊拔刚断。”评价极高。
不等墨干,陈子扬便收拾东西下楼退房。掌柜随口问了句“不再待会?”陈子扬摇摇头,转身离去。
出了玄水郡城门,陈子扬买了匹通体雪白的大马,打算骑马走管道。思乡心愈切,陈子扬只想快点回家。
突然后边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陈子扬便看见马上一身戎装的蒋风正在飞速赶来。
陈子扬看见后非但没有鞭马狂奔,反而调转马头迎上,原本心中异样的情绪,都被蒋风出现后心中突然激荡而出的豪情给冲淡了去。
蒋风翻身下马,对着陈子扬问道:“为什么要走?”
陈子扬也下马,笑了笑反问道:“难道你希望我留下?”
蒋风摇摇头,自然是不希望,但是他也不想曹子鸢伤心。
对于这个从出生到现在大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蒋风来说,男女情爱从来就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更何况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喜欢别的男人?
蒋风心中烦闷至极,对着陈子扬说道:“打一架?”
蒋风可没有问过陈子扬的意思,出声也是出拳,仿佛说那句话就只是告诉陈子扬:我想揍你了,给爷好好受着!
陈子扬早有准备,也是抬手一拳轰出,双方都心有灵犀,一出手便是全力。只见两拳相撞,陈子扬被打退一步,虎口裂开。
蒋风再次上前,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着陈子扬撞过去,两人互换一拳,各自砸中心口。
陈子扬感觉自己胸口一闷,五脏六腑都好像翻转过来,却不敢退,反而还向前踏出一步,对着蒋风额头就是一拳。
蒋风见状也不挡,一拳轰出后发先至,砸在陈子扬额头眉心上。
双方各自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蒋风率先爬起身,单漆跪地,大口喘气,咧了咧嘴对陈子扬大声笑道:
“能让曹子鸢喝醉的人就这点本事?!那你这废物怕是走不了了!”
陈子扬比蒋风更惨,此时左手指节已经鲜血凌厉微微颤抖。要不是有玄冥纱衣护体,陈子扬在跟蒋风互换心口那一拳怕是就得倒下。
四境打五境还是太吃力了,蒋风可不是是李元那种绣花枕头。
陈子扬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该与蒋风互换拳头硬碰硬,而是该像那天面对武卒围攻时一样,避其锋芒,然后再伺机反击。
只是陈子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得不出。
蒋风率先起身,双脚蹬地朝陈子扬撞来,在原地留下两个深坑。
陈子扬抹去嘴角鲜血,抬起左臂挡开蒋风一记右勾拳,然后左手捏拳裹挟真气砸在蒋风脑门上。
后者被打得身子后仰,脚底留下一道沟壑。
蒋风晃了晃头,狞笑着往陈子扬冲来,哪怕如今的蒋风身穿甲胄,身形仍是快得惊人。
只见蒋风高高跳起,以膝撞向陈子扬脸门,陈子扬出拳砸得蒋风膝盖下坠,但是蒋风却居高临下顺势一拳轰在陈子扬脑门上,然后蜷缩的双脚伸展,在陈子扬胸口重重一踩!
陈子扬身受蒋风一拳一脚,凌空飞出,口吐鲜血,肋骨不知断了几根。
蒋风得势不饶人,身形快速跟上,在陈子扬还没落地时便一脚踢出,陈子扬双臂交错死死护住脑门心口,一路倒飞出去,撞在一块巨石上凹陷入内。
陈子扬从满是裂缝的巨石中挣扎着拔出身体,双眼模糊,全身已经满是鲜血。
陈子扬觉得自己再这么打下去,怕是真的要死在这!
拳拳到肉意气之争是好,但是把自己命搭上就显得太蠢了些。
蒋风一步步走来,全身拳意已经臻至最高,沙场带来的杀气笼罩在身,让人望之胆寒。他打算就这一拳,解决陈子扬!
蒋风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在腰,然后重重递出,脚下泥地崩碎,巨石被打得四分五裂。
蒋风眯起了眼,刚才那一拳居然没有打中陈子扬?
陈子扬站在巨石旁,摸了摸被飞散的乱石割破的脖子,然后毫不废话,施展飞花迷踪步欺身而上。
蒋风见陈子扬主动冲上来送死,狞笑一声一拳直直递出。
只是陈子扬根本不在与他对拳,只是施展步法躲开,然后反手握拳打在蒋风身上。
只见陈子扬身形如电,围绕着蒋风一拳接一拳递出,蒋风被逼得只能回手防御。
刚开始蒋风觉得陈子扬的拳头不重,渐渐得便力有未遂。
陈子扬出拳求快不求重,每一道拳都带有一丝浪劲,叠加起来,只会越打越重。
蒋风不愿坐以待毙,要死也得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被陈子扬当成沙包活活打死!便挺胸硬挨陈子扬一记覆海拳,然后凝聚全身真气,如同神人般一拳递出!
砰然一声巨响,两人脚下的泥地炸起一个深坑,两道黑影各自飞出,砸进泥地里,激起一片尘土。
天地寂然无声,良久之后,一个身穿破烂灰袍腰悬锈剑的少年从深坑爬出,脚下滴血步履蹒跚,挣扎着爬上马背。
陈子扬趴在马背上,轻轻摸了摸白马,好马通灵,载着陈子扬沿着官道远去。
蒋风最后一拳威势极大,陈子扬却没有再用身法躲避,而是自碎体内三道浪劲,化作一拳与蒋风对拼。
这次可退,那下次呢?总会有退无可退的时候,到时候该当如何?
至于蒋青死没死,陈子扬不关心。陈子扬本就不想杀他,不然也不会连铁锈剑都不出鞘。
陈子扬趴在马背上,口中鲜血染红了雪白马鬃。
马蹄晃晃悠悠,于是青山也晃晃悠悠,陈子扬终于还是闭上了眼,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