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鸢在闺房中幽幽醒转,见陈子扬不在,立马裸足飞奔而出,一路驰骋到有间客栈。
待到站在那间房门前,曹子鸢反而犹豫了,最后身着红衣的女子还是轻咬贝齿,一把推开了房门。
陈子扬早已趴在马背上荡远了。
曹子鸢坐在陈子扬曾经住过的客房里,看着桌上的草书,正是前朝才子韦庄的那首《思帝乡·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既然陈子扬写下这首词,那便是明白她的意思了。
既然陈子扬明白她的意思仍不开口不告而别,那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了。
这个爱穿红衣爱骑烈马的痴情女子,敢爱敢恨,只是初识便将一生轻付了。
又是如此的骄傲矜持,连喜欢都只愿借杏花开口,连泪水滑落都悄无声息。
————
当陈子扬再醒过来,已经是在三天后了。
陈子扬如今躺在一滩布满碎石的河岸上,连伸一下胳膊都浑身发疼。
那头白鬃染红的“功臣”,陈子扬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落梅”。此时落梅正在河边喝水,没有注意到这个便宜主子的眼神。
陈子扬有点哭笑不得,本来自己是想趴在马背上疗养一下伤势再睡一觉的。
哪知道这落梅刚被陈子扬从槽枥中解救出来,天性泼撒,跑得一颠一荡,把本就受了重伤的陈子扬硬生生荡晕了过去。
陈子扬忍住疼痛,将千疮百孔的身体支撑起来,盘腿打坐。
然后内视了一下丹田,竟然快五境了?不过陈子扬也没有太多惊讶,五境而已,又不是没打杀过。
引导着体内真气治疗伤势,陈子扬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双手虎口碎裂,右拳血肉模糊,露出指骨,左手前臂骨折,心口处玄冥纱衣破了个大窟窿,肋骨断了四根,三道浪劲全部破碎……
陈子扬最心疼的还是玄冥纱衣与浪劲,其他身体伤势多休息几天就能好,武道根本可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
不过心疼也没用,不如好好复盘与蒋风的这场战斗。
蒋风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战斗经验战斗意识极强,境界也比陈子扬高,陈子扬与蒋风的这场战斗,打得极为酣畅淋漓。
蒋风出拳刚猛迅捷,陈子扬与之对拳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每一次换拳都是亏本,要不是修习了玄冥甲,陈子扬估计当时就已经被打趴下了。
不过要是同境,陈子扬保证蒋风必败无疑。
而在自己用上飞花迷踪步与覆海拳后,蒋风的优势便被抹平了。
飞花迷踪步简直是同境中最无赖的步法,方圆几十步内同境都沾不到你衣角,还怎么打?只可惜只能原地打转,不能用来逃跑。
覆海拳则是与飞花迷踪步搭配得最好的拳招,两者互补所短,相得益彰。
陈子扬在最后就是靠飞花迷踪步闪避,覆海拳进攻,逼得蒋风与自己拼命。
至于心湖底那枚金色的剑道种子,陈子扬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只能等郝夕玉醒来再说。
这好姐姐也真是的,要是知道这样会让她沉睡,自己当时也就不要那破烂玉简了。
说是“睡一会”,可这都这么多天了,难道大剑仙的一会儿比正常人的久点?
不知道曹子鸢现在怎么样了,看到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草书没,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吧?
老头儿,我就要回去了,不知道锅里煮了我的饭没?
还有婉儿,我走后有没有去木桥钓鱼?放心,子扬哥哥很快就回去了。
……
陈子扬又像住在客栈的那晚一样,开始胡思乱想。打坐是继续不下去了,所幸陈子扬身体已经好多了。
一吹口哨,把那头正在吃嫩草的落梅叫过来,陈子扬翻身上马,揪住落梅的马耳笑骂道:
“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爷把你买来你还在玄水郡拉牛粪,还不给爷悠着点。”
落梅哼了哼鼻,十分高傲,似是不以为意,实则马蹄落缓很多。
陈子扬也不知道该如何整治这匹这么有个性的马,只得安慰自己一句:看,有实力的马就是这么个性子!
一人一马就这么走在官路上,日出则启程,日落则休息,沿途再也没有进过城镇。
到了姑苏城了,离木渎镇也就只剩两天脚程。陈子扬打算在这歇会脚,然后给老头儿和沐碗儿买点小礼物。
现在的陈子扬,要不是骑在马背上,真的就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
从玄水郡出来,干粮倒是带够了,曹子鸢给陈子扬订做的衣服却来不及取。再加上与蒋风那一战,衣服破烂,如今已是衣不蔽体了。
陈子扬牵马进城,先就近投宿了一家客栈,将落梅交给店小二,便立马去买了两套衣服换上。
去了布料铺子是掌柜的还以为他是乞丐,不让进门,直到陈子扬取出银两,才笑着将陈子扬迎进店里。
陈子扬穿着新衣服走在大街上,姑苏城人来人往,一派祥和的盛世气象,与大元王朝的玄水郡相比,多了几分脂粉气。
抖了抖袖子里的银子,还剩七十两,给老头儿跟沐婉儿买些什么好?
陈子扬是第二次进大城,有点拿不定主意,便在大街上四处乱逛。
转过一个街角,陈子扬看到一间小铺子,撑开了窗户,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陈子扬远远看了几眼,卖胭脂的美妇人见到了,便对陈子扬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妨走上前看。
饶是以陈子扬的脸皮,一时之间都有些发红。
也就是陈子扬运气好,那几个平时爱来铺子扎堆说荤话的妇人不在,不然陈子扬就是钻进地缝都跑不掉。
美妇人看着陈子扬的神色,莞尔一笑。卖了这么多年胭脂,美妇人早就总结出了一套经验。
逛香料铺子的男人无非三种。
脸红不已的,大多是刚开始春心萌动,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
若无其事的,则可能是已经婚配,兢兢业业的好好先生。
侃侃而谈的,多是些风流浪子,画舫勾栏的座上宾。
眼前这个少年明显是第一种,美妇人心里有谱,不再让少年站着尴尬,便笑问道:“公子是要买妆粉、黛粉还是胭脂?”
陈子扬心底直发懵,区分不清三者有何差别,便只好硬着头皮笑道:“我再看看,再看看。”
美妇人掩嘴一笑,再次问道:“可是买给心上人?”
陈子扬连忙摆手。
“那是买给阿姊或阿妹?”美妇人再次问道。
陈子扬还是摆手,他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该怎么形容他跟沐婉儿之间的关系,只得说:“是买给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美妇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问道:“是青梅竹马吧?”
陈子扬连连点头。
美妇人又问了一下沐婉儿的皮肤类型、装扮风格,陈子扬一一作答。
美妇人便揭开一盒精巧的玉胭脂扣放在陈子扬面前,对陈子扬介绍道:
“这盒胭脂是扬州戴春林家的来货,精选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正是当下江南时兴的风格,公子要不拿去试试?”
陈子扬不懂胭脂,只是听着好便价格也没问,点头答应了。
等到付钱时花了二十两银子才心疼得肝儿颤,心想天底下果然女人的银子最好赚!
不过既然是给沐婉儿买的,那也就不计较了,再贵也值得。
美妇人把玉胭脂扣精心打包好,交给陈子扬,笑意吟吟地嘱咐陈子扬常来逛逛,她这时常上新,都是扬州来货的上好香料。
陈子扬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将包好的胭脂收起便走。
接下来陈子扬没有再乱逛,而是径直走入城中最大一家笔斋,给老夫子选了一根尖齐圆健的紫毫泾县宣笔,又花去二十五两银子。
然后回客栈喝了口茶水,便牵着落梅出了城。
出城门的时候,陈子扬看见很多百姓谈论城西阊门外的寒山寺正在举行华严法会。
陈子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木渎镇,等以后有时间再跟沐婉儿一起去寒山寺看看。
一路飞驰,等到望得见木渎镇镇口时,陈子扬却反而下马牵着落梅慢悠悠地走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陈子扬牵着白马走在这条小时候走过无数遍的街道上,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没发生太大改变。
反而是他变得高了些、黑了些、穿得好看了些,让那些乡邻不敢相认。
只是路再长也有走完的那一天。陈子扬穿过小镇街头,拐入熟悉的小巷,然后站在一座小院门口,往里看去。
真好。老头儿还是跟陈子扬走时一样,坐在石阶上抽着竹烟,岁月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见门口突然一暗,老夫子抬起头吐了口烟圈,看向陈子扬,眼中闪过一抹安心与欣慰,然后转过头,语气平淡地随口问道:
“回来了?”
陈子扬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