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打退塞北人的攻袭,定远城总能安宁一段时日。这次的安宁,却比以往都久一些。
时近初夏,躁了鸣蝉,薄了衣衫。
南北城门的守兵放松了警戒,出入的商旅丰实了货物,街上商铺伙计的叫卖声懒洋洋地无甚力气,无主的流浪狗在墙阴里吐着舌头。
然而,总有人逃不掉劳碌奔波的命,总有人要为这安宁的时光不得安宁。
农田里的小麦已经抽穗,乘着清风缓缓摇摆着身姿,它们是农人一季辛劳的成果,也是一年丰收的希望。然而,此刻却有三道粗暴的身影,在麦田里狂飙突进,在绿油油的颜色里犁出三道土黄的印痕。
之后被农夫问候祖宗十八代,是肯定的了。
“站住!别跑!”
这句话,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无用的废话之一。喊出这句话的人,恐怕自己都不相信这句口号会奏效;被这样喝令的人,也从来都没有乖乖从命的觉悟。
这次也没有例外。
“别跑!站住!”
韩力又一次喊出这句无用的废话,然而被他狂追不止的那位,却照例欠缺留步的诚意。
张铁双足发力,渐渐缩短了与对方的距离,抬手便向其身上拍去!
那位却身法灵活地扭转了方向,朝着另一侧奔去。张铁和韩力便也只好随着改变了方向,继续一路狂追。
被他们追着的,乃是一头花斑豹子,奔行起来风驰电掣。两人凌晨时分从定远城中追起,直追到定远城南遥远的麦田里,直追到正午时分,始终跟在它身后吃土。
张铁仗着体魄强悍,直接超截到豹子前路上迎头堵住。豹子刹住步伐转头向后时,又有气喘吁吁的韩力拦住后路。
韩力经过了几个月的修炼,体质大大改善,不过这番狂奔下来仍然吃不消。浑身汗出如浆,双腿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能支撑到现在,倒有大半要归功于贴在腿上的两张黄纸符,却是出自张铁的手笔,能大幅增强力量与耐力的神力符。
豹子突然口吐人言,道:“我不过是吃了城中几个凡人女子,有何要紧的,值得这般追我!”
浑身的毛皮汗津津地发亮,显然体力消耗也是极大。眼睛却向左右逡巡着逃路。
张铁道:“少废话!”
韩力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忘插嘴道:“之前有只狼妖,不过是吃了城中几只鸡,就被我铁哥砍了狼头,你觉得自己比狼妖脸大么?”
豹子道:“我们妖族,修成人形之后进入人世历练,总有一些改不了的旧习性!”
张铁道:“少废话!杀人偿命,哪管你什么理由!”
豹子道:“只要和你们这些仙人无关就罢了,何必苦苦相逼?”
发了狠,咆哮一声纵身向张铁扑来!
张铁叫一声“来得好”,身子做出个闪避的姿势,手中的镇妖符却做好了顺势拍在它身上的准备!
谁知豹子在空中拧腰发力,竟然轻轻一个转折,掉头向后方失了防备的韩力扑去!
韩力眼见豹子冲着张铁而去,哪料到它竟然能在空中腾挪着变换了方向,自己反而成了首当其冲的一方。耳边听着张铁在大吼着“放火烧它”,身子却是一个懒驴打滚,狼狈地躲了开去。
豹子重新得了生路,顾不得袭击韩力,亡命而逃。
张铁拔足追去,不忘骂韩力道:“小气鬼!留着你的火回家烧锅么!快追!”
过不多久,两个人又分头堵住了豹子。一方面得益于豹子的体力实在下降得厉害,眼前的二位既坏了它进餐的好事,又追着它空腹跑了许久,自然是又饿又累;另一方面,张铁的双腿上也贴了一对神力符,往往于豹子即将逃脱之际赶了上来,将它撵得东奔西窜。
豹子眼见逃生无望,野性大发之下选择了拼命,转身向看起来较弱的韩力奔来。
韩力这次却有了准备,一抬手,掌间便有一枚火球发出,呼啸着向豹子射来!
豹子大吃一惊,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子还有这等本领,急急闪避之时,火球擦着身边飞过,燎焦了身上的皮毛!
豹子大怒,欺近韩力身前,张开血盆大口朝他脖子咬去!这一口非要把他那细细的脖颈咬断不可!
眼见那小子已是手脚慌乱,口中兀自念念有词,却不知道躲闪,这下肯定得手了!干掉这人之后,剩下一个无论是战是逃却都好说了!
豹口即将咬到脖子,尝到奔涌入喉的甜美鲜血之时,眼前之人身上毫无征兆地突然腾起一层烈焰!
从韩力身上突如其来地冒出一层火光。那火光并不如何炽烈,只是如一层金光,在身上缓缓流转,既没有灼灼的焰苗,更没有恐怖的高温,仿佛只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又像人畜无害的镀金。
然而在豹子前爪搭上韩力肩头的一刻,便知道了这层火光的厉害。根本不容下嘴咬断对方的脖颈,前爪猛用力一推,身子已经灵活地弹了开去,落地时前爪传来彻骨的剧痛,四肢一阵不稳,差点趴卧在地上。
两只前爪已经在方才探入火光的瞬间,被烧得一片焦黑!连带着两支前腿和胸腹间的皮毛,都被烤焦了大片,发出难闻的焦臭!如果不是果断见机弹开,而是合身扑上去撕咬,纵然能将对方撕碎,自己却也要被烧成焦炭无疑!
韩力在豹子一推之下,身子向后跌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摸摸肩头,连衣衫也不曾破损。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欣赏着自身的火光,嘴里兀自说着:“不错!不错!这火甲术当真不错!”
自己丝毫未被贴身的火光煨烤,那层金光于己便若不存在一般。抬手看时,指掌间还有金光流动,便如一层会轻轻跃动的薄膜一般,却连一丝触感与热度都未感觉到。
“啪!”
张铁却在此时利用了豹子的伤势,趁它行动不便之际展开身法,飞快地将一张镇妖符拍在了它的额头。口中念动咒语,黄纸符上朱砂书写的符文红光一闪,便没入豹子脑中,它身子一软,再也站立不住,伏卧于地上动弹不得。
张铁尚不放心,又在它身上胡乱贴了几张符箓,却没舍得念咒催动。若是这豹子再次暴起伤人,再催动符箓来制服它不迟。
韩力叫道:“铁哥,这次我可是立了一功”!
“立功?又浪费我两张神力符!”
张铁心疼地望着韩力腿上贴着的两张符,恰在此时符中封印的法力耗尽,符文消散得一干二净,没有法力加持的两张黄纸无法继续吸在韩力身上,飘飘然落于地下。
张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黄纸朱砂兽血等制符的器物都不值钱,只是绘制每张符箓都要将自身法力封印其中,这让所有修士都会感到肉疼,毕竟法力于他们而言,乃是不啻于生命的存在。
尤其是张铁,因为法力凝练的速度不及常人——其实指的是韩力,对于自身的法力也就难免敝帚自珍。曾经不怀好意地想着把韩力的法力与法术制成符箓,借此节省了自家的,可惜韩力对此不情不愿,《云里七签》也并没有关于火甲术与火球术的符箓绘制之法,因此只能作罢。
当下由张铁留下看守豹子,韩力寻村庄雇了辆马车,二人假装猎获了一头野生豹子,将它运回定远城交由武文夫妇处置。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傍晚,张铁拿了何浅浅买回来的绿豆糕,纵身上了屋脊。他侧身躺瓦片上,百无聊赖地吃着绿豆糕,看着天边的晚霞。
夕阳刚刚沉下地平面,染红了西天的云朵,远远的西边的山岭,被镶了一条金边。
城中的人家纷纷燃起了炊烟,主妇们开始为一天中最后的也是最丰盛的餐饭忙碌。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回到家中逗弄着孩子。东家在呼唤街头玩耍的孩子,西家的小夫妻在院中调笑,老林两口子抱怨着生计艰难。
俯瞰着眼前的情景,张铁忆起了以前在家乡的日子。
直到被何浅浅的声音扯回现实。
“哪个馋嘴的贼偷了老娘的绿豆糕?韩力!张铁!”
从敞着的窗子里,可以看到韩力脱了鞋袜,正在揉着酸痛的双脚。他应道:“不是我!我没拿!”
“张铁!”何浅浅吼道。
张铁从屋檐上露出肩膀,摊着双手道:“也不是我!你去问问愿君!”
便有残渣,从张铁的唇边、指缝,掉落到仰望的何浅浅脸上。
“还敢赖人家愿君!”何浅浅一怒窜上房顶。
房顶上的瓦片一片片都在哀鸣。
愿君从厨房里冲出来,举着勺子对房顶上喊:“瓦!瓦!别踩坏了瓦!”
……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多好。
然而并没有。
就在李家小院里欢声笑语的时候,定远城北门外却出了异状!
先是一些归城的百姓,或者满身血迹,或者屁滚尿流地奔到城下,向守门的士兵哭诉着在城北遇到了野兽的袭击。
接着便有零星的野兽出现在视野当中,或是三五成群的野狼,或是独行的虎豹,徘徊在定远城外嘶吼咆哮。在最初几头野兽被城头守军射杀之后,它们便聪明地停留在一箭之地外,继续向城头示威。
这种奇异的现象至此还没有引起守军的重视,虽然人人心底都在纳罕这些毛团的突然发疯。
直到十几只虎豹豺狼突然悍不畏死地向北门冲来,袭击了守门的士兵,值守的军官才匆匆喝令关闭了城门。
在这次袭击当中,十几只野兽固然全数死在墙头的箭雨,以及北门士兵的刀枪之下。定远城一方却也付出了死亡三人,重伤五人的代价!
那位下令值守的军官已经差人去将异状禀报武文将军,心里却在猜疑。这些不同种群的野兽,为何放弃了彼此厮杀,合力向人类发难?而这次自杀式的袭击,怎么看都像是有预谋的夺门行动。
接下来的一幕,证实了他的猜测。
无边无际的野兽,像海水一样,从北方的群山中,向定远城涌来。
军官的脸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