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定远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奇装异服、蓬头垢面的张铁,是回头率最高的一个。目光在街道两边的店铺上来回逡巡,他想,是时候换身行头了。
半个时辰以后,张铁换了一身簇新的粗布衣服,洗净了脸上的泥垢,粗略归拢了一下傲娇调皮的头发,并且吃了一顿饱饭。此刻的他,看起来已经和城内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被人盯着的感觉,真好!
能做到这一切,倒不是因为还有什么积蓄,只不过把身上的虎皮便宜卖掉罢了。在饱餐一顿后,他的财产又变得和新衣服一样干净。
挣钱,于如今的张铁而言并不是难事。这一路行来,他在小镇上帮铁匠抡过大锤,在村野里替人拉过耕犁,在破庙里替和尚挑过井水。所得的回报,也许是三五枚铜钱,也许是一餐粗茶淡饭,也许是一双半旧的布鞋。对此,张铁并不计较,身上有衣,腹中有食,自由自在,了无牵挂。
在这人烟稠密的定远城,靠出卖力气挣得一日三餐,就更加容易了。张铁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调整下心情,顺便积攒一些盘缠,方便将来的行程。他找到的新活计,是做一名苦力,跟着官府组织的施工队伍,去加固北城墙。
定远城是苏国的边关要塞,地势自然极为险要,东西两侧都是连绵险峻的群山,只有南北方向可供军队和商旅通行。直面边境的北城,是定远城军事防御的重中之重,官府每年都要组织人手对城墙进行检修和加固。
此时的北城墙上下,已经变成了人声鼎沸的巨大工地。军队辅兵和应征而来的平民苦力有上千人之多,他们为了一顿免费午餐、几个铜板,在官员与监工的督促下,运石搬砖,补墙修路,稍有懈怠就会招来喝骂和鞭打。更可怕的是,这份苦工并不安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落城墙,或者被搬运的木石压死砸伤。
张铁站在运送滚木擂石的队列当中。滚木擂石是重要的城防物资,备足这些守城杀器,是加强防御的重中之重。苦力队伍三五成群,或者合力扛着一根粗大的原木,或者一齐搬运圆滚滚的石条。
在张铁身前,四个汉子合力肩扛一根沉重原木,吃力地缓缓行走。这四人分左右两边,两个用左臂,两个用右臂,将原木艰难地箍在肩上。他们身后张铁,单人独臂扛着一根原木,百无聊赖地混在队伍当中,间或用犹有余暇的另一只手,抠一下鼻屎。
张铁伸指一弹,那鼻屎便飞了出去,无巧不巧地射到旁边队列里某个苦力的脸上。那苦力以为飞来一只苍蝇,用空闲的一只手摸将下来,才发现是一枚鼻屎。他心有灵犀地恨恨向张铁望去,张铁正单人独臂扛着一根原木,还有余力腾出一只手,冲自己打躬作揖表示歉意。
苦力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突然,张铁身前四人中的一个,也许是年龄大了气力不济,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其他三人措手不及,肩上的原木一下失了平衡,顿时滑脱下来,向半跪在地上的汉子兜头砸去。
一幕流血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半跪在地上的汉子已经无力躲闪,其他三人也只来得及一声惊呼!他们身周虽然不乏其他人,但是大家要么间隔较远来不及反应,要么同样身负木石,腾不出手来,大家只能在惊呼中眼睁睁看着惨剧上演!
类似的场景,几乎已经让所有人感到麻木。整个北城墙区域,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事故或伤或残。即使不幸死了,也只是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而已。
那个半跪着的倒霉鬼已经闭眼认命,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幸运儿,因为他的队伍身后,正好有一个独自扛着巨木的青年。这个青年同样腾不出手,但是脚,他却正好可以腾出一只。
砰!
张铁一脚踢出,声如迅雷,势若闪电。众人只觉耳边一声巨响,眼前一花,好像是身后那个力气大得吓人,最近几天已经轰动整个北城的青年动了一下,然后那根原本应该砸在某人脑门儿上,将他的脑花儿像熟透的痈疮般一触即爆的庞然大物,已经稻草般高高飞上天空,变成了目力尽头的一个黑点。
又听见很远的地方,“轰”的一声巨响!
死里逃生的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他望着张铁,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嘴巴笨拙地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铁也注视着这个人。只见他双鬓已经斑白,年纪足可做自己的父亲,面庞瘦削,皱纹深镌,脸上写满人生的沧桑辛苦。
周围的十几个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在一片目瞪口呆中,以张铁为中心的一小片范围内变得无比寂静。片刻以后,队伍又开始缓缓前进。刚才的事故虽然险恶,但是并不能影响工程的运转。
张铁扛着他那根原木,越过前方两手空空的四个汉子,继续不紧不慢地随队前行。
他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唉,晦气!不为别的。只因为新买的布鞋吃不住他的巨力,刚才那一脚之下已经踹开了一个大口子。
……
天黑之后,张铁回到了营地。
这里是官府给苦力们安排的临时歇宿之地,条件自然简陋,只是草草搭建起一片棚屋,里面列着两排粗制劣造的大通铺,中间留了一线狭窄的过道。整个结构仅能遮阳避雨而已,搭建得四面漏风,饶是如此,里面仍然充塞着刺鼻的尿骚味和脚臭味。因此,那些家在城中的苦力,即使再累,也要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休息,不愿意在这里吸毒。
这却并不包括张铁。
每当天黑的时候,只铺了薄薄一层干草的通铺上,就会挤满无家可归的疲惫汉子。且不说睡时是否有翻身的空间,就算侥幸能够翻身,也只会硬邦邦地顶到别人,或者被别人硬邦邦地顶到。
张铁实在不习惯这种住宿条件,脏乱倒还可忍受,尴尬却实在难以接受。他决心明天就跟这该死的棚屋和大通铺再见。
“张铁,有人找!”
听到呼声,蹲在棚屋门口啃干粮的他抬起头来。
两个人相跟着来到他的面前。前面领路的人,是与他同住的舍友,几天下来也算熟悉了些。对张铁这样的大力士,想必每个人都会过目难忘。另一个却是白天被他救下的老汉。
老汉见到张铁先是一愣,似乎用了一点时间才把俯视中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和白天仰望的那个高大身影联系到一起。他冲着救命恩人抱拳一礼,道:“小老儿李德,特来谢过恩公救命大恩!”
张铁摆摆手,道:“没事没事。顺手……顺脚的事儿,不用客气。”说话间,干粮的碎屑在嘴边簌簌而落。有些落在衣服上,他便捏起来重新放到嘴里。
李德微微一笑,道:“对恩公来说是小事,对小老儿一家来说,却是救命的大事!恩公不必谦让,家中已经备下了粗茶淡饭,特意过来请恩公光临寒舍,以慰小老儿全家感激之情。”
张铁还要推辞,那李德却已经伸手来夺他的干粮,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拉。带李德进来的汉子也劝道:“去吧去吧,这比石头还硬的干粮有什么好啃的?”
张铁只得跟着走了。
路上交谈得知,李德一家世代生活在定远城,祖上也曾家境殷实了几代,李德小时候还上得起私塾。如今家道中落,沦落到一把年纪还要干苦力挣铜板的境地。好在祖屋尚在,倒不用像张铁一样,去苦力营地睡那臭气熏天的棚屋。
李德问起张铁的来历。张铁自然如实以告。只有遇仙、寻仙这些事,过于匪夷所思,不足与外人道。李德对张铁的力气赞不绝口,张铁只说天生神力,如今便到处流浪,卖力气混口饭吃。
说话间,来到一座宅子门前。这座宅子虽然门墙斑驳,房舍破落,但看其布局架设,仍然能够看出,其鼎新的时候,必定足以彰显主人家的富足。
张铁跟随李德到客厅坐了。李德又引见了自己的妻女。小户人家的女眷,倒也没有避忌外客的规矩,这点倒和张铁家乡一样,让他感觉到一些温暖。
李德的女儿闺名愿君,年纪十五六岁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看得出来长相倒也清秀,只是在与张铁见礼的时候有些拘谨。
简单寒暄之后,李德邀请张铁一起用饭。两个女眷在厨房忙活,不能上桌。在工地啃了好几天干粮的张铁正好放开拘束,大口大口吃喝。这顿饭自然也是极简单的。只有四样菜蔬,配上定远城最常见的廉价浊酒。不一会儿,愿君面色微红地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顿时让整个院子飘起了浓郁的香味儿。
张铁一个人翻山越岭的时候,从不缺少野味吃,因此对于这盆鸡肉倒也并无太大惊喜。反而是李德在殷勤劝客的同时,自己频频下箸,吃个不亦乐乎。
想必李家也是难得开一次荤吧,兴许还是宰了自家的下蛋母鸡来招待自己。想到这里,张铁更不好意思往炖鸡盆子里伸筷子了。
“哎呀!好香!”吃饭间,一个难听的尖嗓门在天井中响起。
李德和张铁向外张望时,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带着身后两个黑衣家丁,不请自来地穿门越户,已经走到了天井当中。
李德面色一变,赶忙放下筷子迎了出去,匆忙间把筷子碰落到了地上。张铁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也站起来观望。
李德迎住来人,并不往房内相让,在天井中站着勉强行了一礼,道:“牛管家,如果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您就不必开口了。小老儿家中还有客人,就不送了,请回吧!”
那被称为牛管家的中年人,将手臂抱在胸前嘿嘿一笑,道:“大家世世代代做邻居,我到你家,茶水也不曾喝上一口,就被往外撵。这可就是李德你的不对了!你让我牛大管家的脸,往哪儿搁啊!”
李德哼了一声,道:“牛老老太爷和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与人为善,邻里和睦。他们老人家要是进了我家的门,小老儿自然要斟茶奉酒,恭敬伺候的。”
“怎么?听你这意思,我们牛老爷亲自来了,在你这里也没有面子?”牛管家语气不善起来。
“按辈份,牛老爷该喊我一声叔!”
“我呸!”牛管家勃然色变,指着李德的鼻子骂了起来,“凭你也配!你这穷酸破落户,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要不是看在你家与我们牛家算是世交的份儿上,老子还跟你费这口舌?好了,现在是给你脸不要脸,我们牛老爷几次三番开价要买你这宅子,你都推三阻四,存心刁难,打今天起,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三天之内,腾出宅子,我们牛家一分银子不会少你;三天之后还赖着不走的话,我让你宅子和银子,一个都拿不到!”
当着客人的面,被人一通恐吓羞辱,李德又窘又恼。他把脚一跺,抄起一根棍子就要和牛管家拼命!
“想抢我家祖宅,先杀了我李德!”
李家母女早已闻声跑出来。见李德要跟人拼命,李妻哭喊着扯住他不撒手。愿君倒是没哭,从厨房里抢了一把菜刀出来,一副要上前拼命的架势,却又浑身发抖,如筛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