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张铁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偶尔会接到任务外出降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研读《七宝符窍》,不仅要记住各种符窍的绘制之法,更要弄明白其中的道理,融注其中的法力到底是如何作用的,又如何转换成各种各样的效果,这是比死记硬背更重要的东西。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徒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鬼神任驱调。张铁不是私塾里初开蒙的小学生,以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轻易便领悟到符箓之道最精要的所在。
苏端依旧在房中深居简出,十天半个月与张铁难得见上一面。他与张铁不同,自然还是要以打坐炼气为主。张铁苦读《七宝符窍》,每当遇到繁难不懂之处,便去找他求教,他倒也诲人不倦,能够毫不藏私地对张铁悉心教导。
这一日,张铁又去向他求教,苏端照例对他的问题耐心回答。两个人一个耐心教,一个虚心学,便是世间最相得的师徒,也不过如此,偏偏二人之间却依旧没有师徒名分,这也不得不说是一大怪事。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从背后给苏端的身影镶上一圈金边,连头上的头发、手臂上的汗毛都闪着金光,整个人显露出一种神圣庄严的色调。他的话语以一种缓缓的语调娓娓道来,不疾不徐,不悲不喜。张铁在此情此景之下,心中说不出的感叹与感动。
张铁在疑问得到解答之后,向苏端行了一礼,便要退出房中。苏端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闭目入定,反而说道:“张铁,你上山多久了?”
张铁道:“已经快半年了。”
“这半年来,我观你的气息依旧微弱,道行未有长进,可是因为苦读耽误了打坐炼气?”
张铁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半妖之体无法积蓄法力的缘故。他踌躇了一下,不知道坦白相告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七宝门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歧视,甚至将自己赶下山去?但是这半年来,苏端等人对自己真是极好的,又怎能虚言欺骗?况且,真能骗得了吗?
“苏长老,这是因为我体质特殊,无法积蓄更多法力,并非打坐炼气被耽误了。”
“哦?”苏端的双目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无法积蓄更多法力?这倒是奇怪了。你把手腕伸过来,我探查一下你的体质。”
张铁老老实实地依言走过去,将手腕伸到苏端面前。苏端伸出右手二指,搭在他的腕上,便有一丝温热的暖流,进入张铁体内迅速流动。张铁记起上次的情况,何清清几乎是以同样的手段查探过自己的体质,那时候她的法力却是微微带着凉意。
苏端将手指移开,闭目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张铁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离开,只是在原地恭恭敬敬站着。
半晌,苏端缓缓开口道:“原来你是半妖之体,这倒也是难得。”
“难得?”张铁不知道这两字从何说起。
苏端点点头,道:“妖族,是不能修炼仙法的,因为仙法乃是人族中的大能者依据本族体质所创立,其他族类无法修习。但是人族之中,能修习仙法,也就是我们说的有仙缘的人,万中无一。你乃是人妖两族通婚所生,能活下来已是奇迹,竟然还有仙缘在身,这不是难得是什么?”
张铁不知道苏端所说的“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是何意思,想来可能和自己幼年时体弱多病有关。想到这里,他便将十岁时在山上“遇仙”,得到一套练功口诀的事情说了。不过由于那女娃与山上的小霜重名,便不好提她的名字。
苏端道:“那个女娃绝不是仙人,她传你的也不是仙法,这个很好分辨。因为你是半妖之体,所以才能修炼她的功法,但也仅能发挥出部分威力而已。这也是你父亲和其他乡亲无法修炼那个功法的缘由。”
张铁对这些缘由,也曾有过类似的猜测,特别是在得知自己的半妖之体后。如今听苏端这般说了,才算是彻底解答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苏端继续道:“半妖之体,无法在体内凝结内丹,自然无法积聚更多法力。以你目前的情况,体内不过只能积聚数月的法力,继续打坐也只会让法力溢出,这倒真是个难题。”他皱起眉头,两道长长的花白随之拉出一个角度,“你先专心研究符箓之道吧,法力的事情再想办法。说起来,以你的体质,选择符箓之道的确是个极其明智的选择,可是受了高人的指点?”
“是。定远城的神君,武夫人……”听见苏端冷哼一声,张铁硬生生改了口,“何仙长她知道我的半妖之体,是她指点我修习符箓之道的。”
“何道友……她……你是如何与她相识的?她最后又是如何尸解的?”问到何清清的时候,苏端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张铁便将他所知道的何清清的往事一一道来,苏端的脸色依旧保持着那种柔和而平淡的状态,只有在最后听到何清清殒身雷劫之下的时候,那层柔和与平淡当中,又融入了一分哀戚。
张铁讲述完毕,见他久久无语,不敢继续打扰,行了一礼便悄悄退了出来。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在惴惴不安的心境下度过,不知道自己的半妖之体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在“御膳房”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却从令狐小霜那里得知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什么?三天后要举行我的入门仪式?”
“是呀是呀!”小霜已经吃饱,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用竹筷轻轻敲着瓷碗,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师傅接到了你师傅的传书,说是已经向掌门禀告过了,掌门也答应了。所以,就定在三天后的良辰吉日,举行收徒仪式,到时候三位长老都要出席,所以你师傅特意传书通知我师傅呀。”
张铁对于小霜口中提前喊出的“你师傅”有点别扭,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以“长老”称呼苏端。
“可是,苏长老完全没有告诉我呀……”
小霜白了他一眼:“你是很重要的人物吗?干嘛要这么早告诉你?”
“你当时的入门仪式是怎样的?跟我说说呗,我也好有个准备。”
“那你可有的准备了,事情可多了!不过我不告诉你,嘻嘻,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张铁狠狠还了她一个白眼。
午饭后,张铁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一遍,并且选了一套最喜欢的衣服留到三天后穿。
入门仪式前一天,苏端终于告知了正式消息。张铁去山涧里好好洗了个澡,也算是在仪式前虔诚沐浴了。
明天就是入门仪式了,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盛大的景况呢?掌门真人也会出席,不知道他又是怎样一个人,会不会难以相处或者特别严厉呢?
这天晚上,张铁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张铁早早就起床了,草草吃了早饭,跑到即将举行仪式的一进院子正殿,将原本已经打扫干净的这里重又打扫了一遍。
令狐小霜跟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看他瞎忙而且一闲下来就会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样子,不时调侃几句。
卜算道的掌道长老卜算子到了。
从相貌上看,她不过是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体型甚至有点微微发福。张铁向她行礼,卜算子对他微微一笑,然后便和自己的爱徒说笑。二人之间那亲昵的状态,让张铁看了好生羡慕。不过,这也许就是女人吧。
丹药道的掌道长老薛复到了。
他提前一天回到山上,是特意为了参加张铁的入门仪式赶回来的。他此时自然恢复了本来面目,仍旧是个中年人模样,见了张铁依旧和善,说了两句“恭喜”“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之类的话语。
符箓道的掌道长老苏端到了。
他其实也是今天的主角,与其说今天是张铁的入门仪式,倒不如说是他苏长老的收徒仪式,这样倒显得更隆重一点。他和在场的其他两位长老打过招呼,便开始一言不发,依旧是那副少言寡语的冷淡模样。
又等了好久,吉时都快过去了,掌门真人还没有出现。
薛复忍不住道:“掌门真人怎地还不来?老苏,要不要去催请一下?”
苏端没有说话,卜算子答道:“急什么!掌门的性子,这几百年你还没摸透?再等等吧。”
吉时过去了。薛复开始在正殿里走来走去。卜算子依旧在和小霜说话。小霜时不时偷眼看张铁焦急不安的窘状,唇边带着促狭的微笑。只有苏端依旧不言不动。
终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带着几分惫赖色彩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啊,我今天又迷路了!”
走进来的是个高高胖胖的老头,发色也是花白,胡须长得自由放纵,脸上却几乎没有皱纹,更没有苏端那样的老年斑。身上穿的是一身半旧衣服,衣领油光铮亮,袖口磨出了毛边儿,鞋子上满是泥土,从下雨时间来推算,这双鞋至少穿了两个月没有换洗了。
殿中所有人都向着老头一起行礼,张铁的动作慢了半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掌门真人,自然是等到其他人行礼问好的时候,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并跟着大家行礼。
在弯腰躬身的时候,张铁的心理腹诽着:迷路了?开什么玩笑,就住在后院里而已,这点距离也能迷路?七宝门的院子虽然宏大,但是格局并不复杂,掌门真人不知道在这座院子里住了几百上千年了,还会迷路?还说“又”迷路了?
迟到的掌门真人用带着惫赖味道的语调说道:“人到齐了吗?开始吧,开始吧。都坐,都坐。”
大殿里摆了四把椅子,掌门真人居中落座,三位长老坐在他下首两侧。小霜站在她师傅身后,张铁不知如何是好,也没人教他如何去做,便学着小霜的样子,站在苏端身后。
苏端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冲着掌门真人和他身后的神像,朗声说道:“七宝门符箓道掌道长老苏端,今日收徒一名,姓张名铁,苏国陈州人氏。肯请历代掌门、先辈,和现任掌门真人恩准。”
他的最后一个“准”字还没落到地上,掌门真人已经接口道:“准了!准了!本掌门没有意见。”他又对薛复和卜算子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谁赞成?谁反对?”
薛复和卜算子自然都不会反对,薛复甚至还为张铁说了两句好话:“张铁品行端正,心地纯良,恭喜苏长老喜获良徒。”这次却没称呼“老苏”。
“哈哈,没想到老苏也有收徒弟的一天!”有人称呼“老苏”了,是掌门真人,“快拿名册过来!”
苏端去神像前取了供奉的一本册子过来,双手恭恭敬敬捧给掌门真人。掌门真人一把抓过来,也不管那册子存放了几百上千年,会不会朽烂,哗哗一通翻找,找到后面空白处,抓起薛复递过来的蘸了墨的毛笔,便要在上面写字。
笔尖都点到纸上了,他又想起来问了一句:“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苏端道:“弓长张,金戈铁马的铁。”
他还没说完,掌门真人已是笔走龙蛇,在名册上写完了。
苏端带着张铁向历代掌门和先辈的神像大礼参拜,又拜谢了掌门,谢过了其余两位长老,最后由张铁叩拜师傅,整个入门仪式便宣告结束。
整个过程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在张铁回过神来之前,那位迟到的掌门真人又已经脚步匆匆地跑掉了。好像他后院的房子正在着火一样。
以上便是张铁可怜的入门仪式,以及他对掌门真人的初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