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颐是名人伢子。
吃他这一行饭的,做的是断子绝孙的勾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有固定的买卖场所,没有固定的生意伙伴,更没有稳定的收入,但是必须要有稳定货源。有了货,才有生意,才有饭吃,才能活着。
此刻的梅颐,正和几名同伴乘着马车,行进在去柳铺湾的路上。那里有一个老婆子,不知道有什么门路,总是能够弄来年幼的娃娃出售,是梅颐合作多年的熟客,也是他的稳定货源。
转过前面一座险山,再走个十几里路程,就到柳铺湾了。听说山上有杀人越货的马匪,不过梅颐命大,一次都没有遇到过。
夜路走多了,终究会见鬼。
山脚下林子里传出一声呼哨,接着便是马队奔驰的蹄声!
梅颐大声招呼着赶车的同伴快逃,可是马车又能跑多快?没跑出一里地,便有几骑马匪越过他们,兜在前面迎头拦截。
同伴们弃了马车,四处乱逃,接着便有弓弦响,同时夹着同伴的惨叫与倒地的声音。
梅颐躲在车厢里瑟瑟发抖,知道总有这一天,不是死在官府手里,便是死在马匪强盗甚至同行的手里。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依然是无法抑制的恐惧与颤栗!求生的本能之下,他哆嗦着爬下马车,悄悄藏身在下面,瑟瑟发抖。
不再有弓弦响声,也不再有惨叫。这却绝不是好消息,说明同伴已经全部遭了毒手,自己成了唯一的目标。
“还有活口吗?”
“没了。都补了刀。”
“翻翻尸体,看看有没有油水。”
“这帮穷鬼,身上没翻出几两银子!他奶奶的!”
接着,是利刃劈砍在尸体上的声音,是泄愤的辱骂。
“去马车上看看,要是有财物,应该在那里!”
两条罗圈儿腿走到马车旁边,梅颐知道那是自小骑马的人容易长成的腿型。罗圈儿腿踏进车厢,弄出很大的翻找财物的声音。车厢里放着梅颐的所有积蓄,以及他从高利贷那里借来的本金,是他的身家所在。可是此刻,他却以无比虔诚的心态,盼望罗圈儿腿快点带着那些金银走开。
“找到了!”车厢里传出罗圈儿腿的声音,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好家伙,不少钱呢!”
梅颐在车厢下瑟瑟发抖,盼着罗圈儿腿快点离开,可是他没有。一张长满了大胡子的糙脸,伸到了车厢下面,发现了他。
罗圈儿腿还未开口,附近却传来了惨叫!
“啊!”
“呀!”
“哎哟!”
“点子扎手,扯呼!”
马蹄声向着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罗圈儿腿没有顾得上梅颐,窜上马背要逃,不知受了什么攻击,竟然连带着装了金银的搭裢一起从马背上跌下来。他顾不上捡拾搭裢,两条罗圈儿腿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张脸垂到车板底下,这次是一张普通而和气的脸,是一张年轻的脸。
“没事了,马匪都被我打跑了,你安全了。”年轻人说。
梅颐从马车下面爬出来,发现年轻人身材高大,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头半。他对着年轻人千恩万谢,小跑着过去捡起搭裢,取了两锭银子送给年轻人作为谢礼,同时却又担心对方见财起意。
年轻人没收他的银子。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道:“我要去柳铺湾,能用你的马车载我一程吗?”
梅颐道:“我也要去柳铺湾,正好同行。小哥如何称呼?”
年轻人道:“我叫张铁。”
……
张铁是来除妖的。
按照卜算子长老给他的交代,只要在此处等着马匪杀人越货,救出藏在马车底下的最后一名人伢子,自然能由他带着,完成除妖任务。
张铁自然对卜算子的卦算毫无怀疑。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每次外出除妖,都严格按照她的吩咐从事,而且每次都绝无差错。张铁常想,凡人口中料事如神的活神仙,大概就是卜算子长老这样的吧。
在搭救梅颐的过程中,张铁一直留意着腰间的五色令,想通过它识别妖怪的身份。五色令一直没有变化,无论是在场的人伢子,还是四散奔逃的马匪,都不是他要找的妖怪。
和梅颐乘着马车一路前行,转过那座险山,又走了十几里地,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柳铺湾。
一路上,梅颐对张铁的来历旁敲侧击。张铁虽然并无什么心机,按说是敌不过这种老江湖的,但是奈何他脸皮厚,不管梅颐问什么,他总是哈哈尬笑两声,说两句“今天天气不错啊”“太阳怎么这么圆”“我饿了有吃的么”,毫不客气地敷衍了过去。张铁自然不是惯于敷衍旁人的性子,可是身边是“旁人”么,那是个伤天害理的人伢子,恐怕连“人”都不算!
柳铺湾到了。一条土路,两行柳树,旁边是一湾碧水,这便是柳铺湾了。
一座孤零零的院子伫立在水边柳荫下。四处再无别的建筑。
梅颐道:“小哥,这里就是柳铺湾了。多谢小哥救命之恩,咱们在此别过吧。”
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梅颐自然是提防的,更何况对方竟然也要去这个荒郊野外的柳铺湾,而且还说不出什么缘故。但是他实在想不出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如果不是对方出手,自己之前就死在马匪手里了。
张铁低头看看腰间的五色令,上面闪着橙色的光。按照“赤橙黄绿青”每二百年一变色的次序,说明附近有一头八百年左右道行的妖怪。四周空荡荡的,除了那座院子,他看不出还有什么地方会藏着妖怪。
抬腿朝着院子走去,却听见梅颐在身后喊道:“张小哥,且等一下!莫不成你也要去找黄夫人?”
张铁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伢子,同时也是一介凡人。他转身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走了回去。
梅颐道:“你是黄夫人的……”
话没说完,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张铁没有杀他。以他的身份,是不能随便处置凡人的,正如刚才那帮马匪,自己也不过是把他们驱散而已——至于马匪要杀光除了梅颐之外的人伢子,那是凡人与凡人之间的事情,他自然乐见其成。
也不用踹门,直接翻墙进去。
院子不大,只有一进,一眼便能看见全部布局。正有两个孩童站在天井,扫地的在扫地,洗衣的在洗衣。一见陌生人闯进来,两个孩童丢下手里的家什,“姥姥”“姥姥”地乱叫着跑进了堂屋。
张铁往堂屋走,里面却有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妇人冲了出来。她长了一头焦黄的头发,眼睛奇大,鼻子扁平,相貌丑得清奇。
五色令上橙色的光华大放!没错,就是她了。
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民宅!”
张铁掣出背后的剑——桃木剑,道:“要你命的人!”
妇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管闲事的仙人!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活该姥姥我今天吃个新鲜的!”
张铁笑道:“那也得看看你的本事。”
妇人伸手在焦黄的头发里摸了摸,抓住什么缓缓抽了出来,却是两柄明晃晃的一尺长弯刀,却不知她原来是如何藏在头发里的!
张铁举着桃木剑,妇人舞者两把弯刀,一仙一妖向彼此冲去!
片刻后。
“轰”!
一声巨响,一头体型庞大的黄牛撞破院墙,从院子里奔了出来。四蹄翻飞,沿着大路夺命狂奔!
紧随其后,张铁自后面紧追不放!
方才短短的交锋,两人互有伤损。张铁的桃木剑与对方弯刀一交击便被斩成了两段——他忘了桃木剑对付妖怪的血肉之躯没问题,对付拿了兵器的可是吃了亏。措手不及之下,胸口被切了一刀,血湿衣衫,幸好伤口不深,不会有性命之忧。倒是妇人很快中了张铁两枚镇妖符,无法保持人形,浑身开始乏力,便显了原形撞破院墙逃生。
张铁这时才发现,原来那对弯刀便是它的牛角!
那牛妖身子乏力,渐渐要被张铁追上,它却纵身窜入路旁的碧水湾里,扑腾起阵阵水花,待到再回到路上时,四蹄轻快,一路绝尘而去!
张铁分明看见,湿漉漉的牛皮上没有了自己的两张镇妖符!他咬咬牙,摸出两张神力符拍在腿上,顿时脚下生风,渐渐又缩短了与牛妖的距离,只是急切之间难以追上。
一仙一妖,一追一逃,也不知道跑出去多远。正当张铁气愤愤牙床咬得嘎嘣作响的时候,空中传来一阵尖利的啸叫!
张铁抬头一看,一条白线正要划过天际,突然一个转折,直奔自己所在来了!
张铁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正在犹豫如何行止,那白线速度极快,已是自天而降,在牛妖奔逃的前路上显出身形,却是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男子伸手一指,便有一段不足一尺的耀目白光冲着迎面奔来的牛妖激射而去!
牛妖急急止住四蹄!牛头上乌光一闪,两枚牛角化作两道弧形黑光,迎着白光射去!
一白二黑三道剑影刀光,在空中互相斩击,杀得难分难解,白光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追近的张铁看得又喜又惊!喜的是,来者乃是自己的帮手,应该也是仙人一流;惊的是,原来那对牛角弯刀竟然能够飞出去迎敌,而且速度竟然极快!若是方才那牛妖也如现在这般,把弯刀飞出去斩自己,自己的身法没有弯刀飞得快,还真不知道如何对付!
恐怕只好在身上拍了护身符,硬顶着弯刀逃命了。
白衣男子看外表大约十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他双手掐着剑诀,指挥着空中的飞剑迎敌,口中却是叫道:“不知这位道友是何方神圣?可是七宝门的师兄弟么?在下白帝剑派轻吕剑万壑声,这厢有礼了!”
“啊!”张铁忍不住惊呼一声。五大宗门的关系和白帝剑派的名字,他都是听说过的,没想到今日降妖竟然能巧遇白帝剑派的人援手。他回道,“在下七宝门符箓道弟子张铁,正在此地降妖,没想到巧遇白帝剑派的道友!多谢援手!”
说着话,手上自然不能闲着,摸着一把符箓,足有十几枚之多。心中暗道,既然有了帮手,这母牛可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