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民夫营的棚屋,味道就像咸鱼铺子。那么定远城的大牢,就是咸鱼铺子的百年老店。此外,这里没有床,连大通铺也没有。张铁只能和其它几个满身跳蚤的囚犯一起,挤在早已干瘪得硌人的所谓草堆上睡觉。
所以,他选择了不睡。
刚才发生的变故,浮现在眼前。
当他在愿君姑娘精心收拾的卧房里沉沉睡去的时候,突然被嘈杂的人声惊醒。然后一队衙役明火执仗地破门而入,扯定了张铁就要将他带走。
这几个臭番薯烂鸟蛋,自然不是张铁的对手,可是当他看到李家三口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也只能不给他们招灾惹祸。面对牛家这样的土豪劣绅,李德三口还有反抗的勇气;面对官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只剩下抱在一起发抖了。
张铁和李家三口一样,瞬间明白这是牛家的报复。只是他们之前都没料到,牛家是如此手眼通天,报复会来得如此之快!
无所谓了,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一个班头当场纠正了四人对忠厚牛家的误解:“奉命捉拿敌国奸细,现拿获破坏城防疑犯一名!今日午间,南城墙被从天而降的巨木砸塌了一片。已验明正身,潜伏在李家的男子,正是破坏城防者!带走!”两个衙役走上前来,用铁链子在张铁身上缠了好几圈,然后像牵狗一样把他带走。
张铁回头时,看到的是张皇失措的李家三口,和愿君姑娘苍白的脸。
……
“喂!新来的混蛋!犯什么事儿进来的?”一声礼貌的问候,将张铁的思路拉回到百年老店。他看了一眼问话的狱友,没有说话。
那是个面目猥琐的年轻人,眉眼之间就差写着“小贼”二字。他很怀疑,对方如此的表里如一,又是如何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活下来的?
“老大,我看这小子五官俊秀得紧,肯定还是个雏儿,正好用来伺候老大。”猥琐青年说。
“对对对,我们排在老大后面就行。”其他狱友纷纷附和道。
张铁的目光在幽暗的牢房里扫了一圈,找到了那个被拥戴为老大的人。那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但是他看人的时候,眼神和别人明显不同。在他眼中,任何生命不过是会动的臭肉,包括他自己在内。
老大开口了:“这小子长得还算俊俏,就是身上的这些铁链子太碍事!”
刚说完这件幸福的烦恼,老大就看见了目瞪口呆的一幕!对面那个“俊俏”的小子,伸手把小指粗细的链条捏了一捏,那链条就像死蛇一样,从身上脱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奶奶的!晦气,晦气!这是个有关系的!他妈的,装也装得像一点好吧?铁链子都没绑好!”囚犯老大嘀咕了几句,气焰消退了很多。
“对对对,这也太敷衍了!”
“现在的看守越来越不像话了!”
“当我们是瞎的吗?”
其他几个囚犯纷纷附和。
张铁没有搭理他们的兴致。既然此地并非睡觉的地方,那就出去睡好了。反正抓也抓进来了,现在越狱的话,应该不会连累别人了吧。
他把目光瞄向牢房的墙壁,揣度着它的厚度。
深夜的牢狱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同时,灯光渐渐由远及近。
在众囚犯的注视下,张铁以最快的速度将铁链重新缠在身上。他一手将方才捏断的链环握住,另一手对观众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自己胡乱缠上的铁链却未免太松了一些。
“有关系了不起吗?”囚犯老大不服气地嘟囔着。
很快,两个看守手提灯笼,引着一个人来到牢房门外。那人身穿军服,明显是定远城军方之人,而且武职不低的样子。一个看守摸出钥匙,打开了牢房大门,用手一指混在人堆儿里的张铁,对来人恭恭敬敬道:“那个就是新来的犯人。”
军官仔细打量着张铁,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话却是对看守说的:“胡说!什么囚犯?这位是我们武将军看中的好汉!”
两个看守点头哈腰:“是是是!是好汉,是好汉!不是囚犯,不是囚犯!”
军官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们,反而冲张铁抱拳道:“定远城守将武大将军麾下,亲兵队长邓超伦,奉将军令,请好汉前去军营回话。快点给好汉把这碍事的锁链去了!”最后这句,却是对看守说的。
看守急忙上前替张铁松绑时,那本就仓促挂在身上的锁链,极不给面子地哗啦啦掉落在地上。
“这这这……”两个看守目瞪口呆。
邓超伦毫不介意地哈哈大笑:“果然是好汉!好本事!好功夫!”
张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掩饰眼前的尴尬,只好一笑而过。
邓超伦道:“敢问好汉的名讳,可是上张下铁?”
张铁听不太懂官场上说话的这些套路,老实点头道:“俺叫张铁。”
邓超伦道:“张铁老弟,咱们这就上路吧,莫让将军久待。请!”
一行人离开后,脏乱臭的牢房又重归黑暗。
“果然是有关系的!而且还不是简单的关系。那人说的武将军,不会就是主持定远城防务的主将武文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
“原来是他!怪不得小小一个亲兵队长都这么狂,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有关系,了不起吗?我呸!”
“他妈的,太假了!”
……
武文是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猛将。虽然名字给人一种允文允武的感觉,但是事实上,他认识的字加起来都没有自己手指头多。作为定远城守将,他全权负责城池防务,并可以城防安全为由,对全城百姓生杀予夺。不管是居住城内的百姓,还是往来贸易的商贾,他都可以一言定其生死。在定远城这块地盘上,武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也有一个人,随时可以让他雨散风歇。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何清清。
武文当然不是怕老婆,他们只是特别恩爱。
何清清的存在,使得所有定远城女性的地位都提高了一大截。定远城在武文的镇守下,没能实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奇迹般地实现了表面上的社会和谐——妇唱夫随。
武文当然不是怕老婆,他们只是特别恩爱。
万幸的是,何清清多少是和“贤妻良母”四个字沾点边的,从来不在人前让武文下不来台。不幸的是,她还有个妹妹叫何浅浅,而这个小姨子经常能惹出一些让武文都头疼的麻烦。要命的是,何清清又极其护短,小姨子就是这条母龙的逆鳞。武文有时候真的佩服小姨子,她怎么在惹祸方面这么有天赋!早年间,他对美丽的小姨子未始没有一些绮丽的想法,但是随着了解的深入,他果断掐灭了这一不惜命的幻想,还是赶紧把她远嫁为好!越远越好!
至于未来连襟的死活,那就不在武大将军考虑范围之内了。
但是在将何浅浅脱手之前,他这个做姐夫的,还是得承担着给小姨子善后的责任,并且要摆出一副当仁不让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慷慨赴死感!
他当然不是怕老婆,他们只是特别恩爱。
这一次,武文的善后工作终于遇到了考验。那个他一直盼着消失的惹祸精,消失了!
数日前,何浅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随从,出北门打猎,就此一去不回。这不是她第一次出去打猎,也不是第一次外宿不归,但是这么久音信皆无,还是第一次。后来终于有了她的消息,事情却变得更加棘手。
就在今晚,北城墙被人趁夜射进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武文亲启”四个大字。捡到羽箭和信的巡城士兵不敢懈怠,逐级上报,火速将信送到武文亲兵手中。亲兵在反复检查,确认安全之后,将信呈交给武文。
武文拆开信件,里面带来的消息让他先是一喜,随后恼火、忧愁等各样滋味涌上心头。
信的内容很简单。何浅浅被绑架了,写信人要武文亲自带着大批军械和金银赎人。落款:地包天。
你奶奶的地包天!狗日的不过是苏国边境上一撮马匪,老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他!现在竟敢绑架我的人,觊觎我的军械,希图我的金银!
奇怪?一开始看见小姨子被绑架了,为什么会开心了一下?
总之都怪狗日的地包天!你狗胆包天也就算了,老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可是你狗胆能不能再大一点!难道你那么大一个寨子,就不缺个压寨夫人吗!苍天!该如何跟夫人交代啊!按她的脾气,肯定要第一时间、亲自去趟平地包天的贼窝。嘿嘿,那群马匪根本不知道他们惹了谁……还是不要让夫人亲自出马,一定要在夫人知道这事之前,派出一支精干队伍,杀上匪寨,带回小姨子!
按说,救小姨子这事,应该自己亲自出马的。一来,别人哪有自己的战力高?二来,也只有亲自出马,才能给夫人一个交代。可是,自己身系全城安危,不宜亲涉险地。地包天指名要他武文前往,谁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带队救人的最合适人选,还是武艺超群而又忠贞不二的邓超伦。
正在此时,门外亲兵一声通传,邓超伦回来了。
邓超伦进来行礼,道:“禀将军,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
“是!”
随后,张铁被带了进来。武文很随意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身材倒也高大,只是长相意外地普通。日间听说,城里有人一脚踢飞了守城的擂木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是个膀大腰圆的巨汉。现在见了本尊,他一下子觉得兴致索然。市井传言未免夸大其词!
武文问:“叫什么名字?”
张铁答:“张铁。”
“哪里人氏?”
“陈州人氏。”
“来定远城干什么?”
“来寻仙。”
“什么什么什么?”武文觉得自己听错了,“寻什么?寻亲?”
“呃……是的,将军。来寻亲。”
“嗯。不管你是来寻什么的。现在本将要送你一场富贵。明日正好军中校武,你也随超伦去吧,本将军顺便考较一下你的武艺。确实有膀子力气的话,就留下做本将的亲兵。下去吧!”
“呃……遵命,将军。”
谈话全程,武文没有征求张铁的意见。开玩笑,不答应就杀了,一个苦力而已,还用多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