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霜降,整座殃安城白雾渺渺,城中飘落的纸钱被寒风卷起,雪花般飘荡在街头巷尾。张府门外站满了腰系白巾的士兵和哭哭啼啼的百姓。硕大的白色稠质花头醒目的挂在将军府的门头上,门内五尺大的“奠”字立在当中,堂中是张卜文的灵棺。全家上上下下除了张九元和夫人,全都跪在院中,哭声连连,响彻天际。
“老爷,辰时已到,该送少爷上路了……”于忠向前一跪,声音嘶哑的作揖说道。
此言一出,张夫人忍不住一口倒吸,下唇不由的抖动起来,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咬着手中的绢帕浑身颤栗。
“不……九元,不……卜文还没回来,棺中只是他的配剑,不是我们的儿子,不是我们的儿子啊九元……”张夫人直勾勾的盯着一处,碎言碎语的摇着头。
“把夫人,扶到屋里去。”张九元双目圆睁,布满了血丝,面无表情的说道。
“不——!将军……卜文还没死,我们为父为母的,怎可让他孤苦伶仃的呆在那冰冷的万丈深渊之中啊将军……”张母瘫倒在张九元面前,声嘶力竭的看着他。
“够了!你这般作态,让城中百姓看了,何以心安?!我儿是为朝廷尽忠,是为百姓而死,卜文视死若归,舍身取义,没有辱没张家世代忠良的气节,有此等后生,是我张门之大幸!”张九元一席话,听得门外百姓又是一阵嚎啕,大家伙的脑袋似挂了铅锤般耷拉着,男女老少妇孺一时间不约而同的纷纷跪下。
“张少帅名垂千古——!”他们喊道。
“起棺。”张九元坚定的吩咐道。顿时间哭喊声、啜泣声、唢呐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只有一人,没有流下一滴泪,甚至不喊不闹,她便是张卜文怀孕在身的妻子,贺凤语。只见她缓缓起身,将亡夫的牌位抱于胸间,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于耳后。坚毅的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头。大路两旁站满了呜呜泱泱送行的百姓,人们悲恸之余,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位少夫人,有的说她命苦,有的说她孩子怎么办,有的说她刚入门便守了寡,但说的最多的无外乎这大悲之日,死的,又是自个儿的夫君,却不见半点悲伤,甚至连滴泪都不掉,真是铁石心肠。
这些人的话,贺凤语都听在耳内,她时不时将手放在已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又抚摸着牌位上张卜文的名字,虽双目无神,但步履坚定。
走在其后的,是张卜文的兄弟张卜武,他眉头紧锁,亦步亦趋,似有心事般跟在大嫂的后面。脑中是兄弟二人过往的点滴,虽父亲自幼便偏爱兄长,但他从来没有以此为傲,尽管自己对他有些疏离,甚至冷漠,他都不以为意,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有求必应。
张卜文葬在城南的黄武山上,张家世代先人皆葬于此处,此处环山望水,不仅风水极佳,而且正好可以望见入疆的码头,意在生生世世守护殃安城,守护大明。
大丧已过了十余日,张府仍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张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出殡之日起,便疯疯癫癫,惶惶不可终日。张家少了往日的生气,就连下人之间说话也是唉声叹气。
这日夜晚,月明星稀,贺凤语照往常坐在别院中的榕树下,手里捧着暖炉,若有所思。
“少夫人,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随奴婢进屋吧……”女婢香云在一旁小声说道。贺凤语没有作声,也不起身,仿佛听不见有人说话。
突然,一朵榕树花飘然落下,正好落在她的肚子上。她眉头一皱,低头将它拿起,惊奇的抬头望去,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不由的缓缓站起身来……
“奇怪,刚才还是满树枯叶,怎么一瞬间,开了一树的榕花……”
“少夫人莫要说笑,这寒冬腊月的,榕树怎么可能开——!”香云话还没说完,也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
“这、这……奴婢还……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奇观啊。”
随之飘然而至的除了榕树花,还有雪,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悠悠扬扬的落下,压在榕树上,落在头发上,贺凤语看着这满树嫣红的榕花,两行泪,从眼角划过,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貂绒的披风,转身朝屋内走去。
当天晚上,凤语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林中深处,有两头雄鹿在厮打,一头断了角,一头瞎了眼,瞎眼的那头倒下后,被另一头一口一口吃到腹中,突然,断角的雄鹿停下,朝自己望过来,嘴角还渗着同伴的血肉。梦到此处,贺凤语一下子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次日,朝中的凌公公奉皇上之命,八百里加急赶来了殃安,因张家长子以身殉国,朝廷特追封张卜文为平定西海的骁勇大将军,一行人携皇上赏赐的黄金千两,和一副写有“赤胆忠心”的匾额,前来将军府宣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海大将军张九元之子张卜文,年少有成,以身殉国,赤胆忠心,为我大明之幸,实属百姓之福,特着即追封骁勇大将军!钦此!”凌公公一席话铿锵有力,语毕,众人叩首谢恩。
只有一人跪地不起,正是贺凤语,只见她捂着肚子先是跪着,而后又仰倒在地上,额间发髻都被汗水浸的湿透,嘴唇发白痛苦不已。
“不好!少夫人怕是要临盆了!快快招呼着呀!”凌公公夸张的喊道。
张九元一把抱起儿媳,神色慌张的朝内堂急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人唤稳婆,张家早在一个月前便请来三个稳婆住在府内候着,以备不便之需。
大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女婢们形色匆匆的穿梭在院堂之中,积雪已有两尺厚,被踩的吱吱作响,屋内是贺凤语凄厉的呻吟声,闻者揪心,张九元站在内堂,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叹了一口白气,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此时的他,饱尝丧子之痛,妻子又疯疯癫癫,小儿子貌合神离什么忙也帮不上,儿媳连生了两天两夜凶多吉少,一切的一切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宁家有人到府上来了,来者正是宁家的二公子宁月孚。
“月孚拜见将军大人,家父听闻贵府少夫人产子不顺,恐有闪失,特派小人前来,送上宁家奇珍——乌头参,此参是前些日子家父花大价钱从安南国买来的,据说长于云山之巅,还有异兽护之,是一安南国勇士历时三年,翻山越岭又拼死相抵,才得之。传说服此参者,可以令人返老还童甚至起死回生,乃人间之极品。望将军收下此物,助少夫人转危为安。”宁月孚一边说一边命人将宝参呈上。
“这……”张九元略有迟疑。
“将军莫再推脱,少夫人性命攸关,救人要紧。”宁月孚躬身作揖说道。
“如此这般,老夫现行谢过,待日后过了这鬼门关,必定登门造访。”
“将军言重。”
“来人!速速给少夫人服下。”
三个时辰后,香云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倚在贺凤语床边,小心喂服。不出半个时辰,贺凤语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顿觉周身血脉喷张,虽还是疼痛难忍,但却不像之前那般有气无力。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便又是一声!只见一个婆子忙走出门外报喜,“生了,生了!两……两个小公子!”门外候着的一众家丁们听了,喜出望外的跑到前院禀报,一时间沸腾了整个将军府。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少夫人一连诞下两位小公子,母子平安。”张九元听了于忠的报喜,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望着还在飘雪的窗外,一时间,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