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浪去吧,人烦的时候,在海水中浸一浸有好处。
初夏的阳光下的圣塔莫尼卡海滩呈现一片翠绿的涛光,赤脚踩在晒得暖暖的鹅卵石上,郁光向海上望去,今天浪并不是很高,海面上远远的有些冲浪者伏在冲浪板上等待下一波浪涛到来,遥远的天际线有一艘货船淡淡的轮影。前一阵子忙着离婚,差不多三个月没下水了,郁光大声问一个挟着冲浪板站在浅水中的女孩:“水冷不冷?”
那女孩身材纤细,暗金色的头发粘在额上,她一面甩去头发上的水珠,一面说:“水倒不冷,但就是没有浪,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是见不到来浪。”
郁光“噢”了一声,正准备下水,那女孩还是望着他,突然叫道:“嗨,查理。”
郁光一愣,再看那女孩,似曾相识。
女孩说:“我是娜塔莎,我们在酒吧见过。”
郁光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在脱衣舞酒吧把手放在他大腿上的女孩。
“你也冲浪?”郁光意外地问道。
娜塔莎点头道:“一年了,还算是新手。”
在酒吧里的娜塔莎涂着厚重的眼影和唇膏,和眼前这个穿着紧身潜水服的女孩完全联系不起来,阳光下的娜塔莎仰着一张素脸,肤色白得透明,眉骨下的眼眶阴影很深,露齿而笑,像个清纯的大学女生。郁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郁光问道:“你一个人来?”
娜塔莎说她平时跟朋友一块来,比较安全。但今天去朋友处时发现他喝醉了酒,只得一个人来海边。单独下海对她是第一次,她只等浪来了冲几个回合就走。
郁光说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冲浪是件非常个人化的运动。冲浪者,大海,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交谈,也不需要陪伴,就是要享受这种孤独的快感。
娜塔莎眼光望着那些在远处沉浮的冲浪者:“你要小心那些人。”说着用手向海面一指。“他们不喜欢别人占他们的地方。”
有经验的冲浪手都知道,同一片海滩,由于海床的深浅和海底暗流的关系,从海面上涌来的浪头的高低,强度也有所不同。一般说来,冲浪者都会礼让,没有人拥有整片海面。
你在一片海天寥阔中总能找到位置,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另外,万一有个抽筋等意外,身边的冲浪手是你第一个能求援的对象。
郁光笑了笑:女孩子总是惊惊咋咋,那批人又怎么啦,海面又不是他们租下来的。他不想浪费好时光,朝娜塔莎挥了挥手,把冲浪板顶在头上,向海中趟去。
到了水深及腰的地方,郁光向前一跃,俯卧在冲浪板上,两手在海水里一前一后地划动,向外海方向浮去。今天的海水比平时要暖上五到六度,颜色是浅绿色的,身上的潜水服紧紧地裹着四肢,海水溅到脸上,舔起来带着微苦的咸味。再次回到海上的感觉真的很捧。
海面上突然起浪了,只见一排白色的浪头在天边出现,翻滚着向岸边涌来。最大的浪峰对着一个海岬处冲去,郁光赶紧用力划水,争取赶上这个难得的浪峰。
游近时看到那几个浮在水面上的冲浪者用不友好的眼光盯着他,郁光记起那女孩的告诫,在最边上占了个位置,等待着那波浪涛到来。
在浪的前面,海面上“嘶嘶”地响着,白色的泡沫泛起,一股深海的海藻气味扑面而来,郁光双手握着冲浪板的两缘,对着海岸的方向,第一波浪头冲到身边时,顺着水势,紧划几下,然后听到轰然的水声在身后响起时,双手用力一撑,跃到冲浪板上,张开双臂平衡身体,站起身来。
腰跟身体形成四十五度,侧身半曲着膝,靠脚腕和膝部的力量控制着冲浪板的角度,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腾云驾雾般地向岸边送去。
这是冲浪手最为心旷神怡的一刻,你像只海燕般地穿行于波峰浪谷之中,脚底下是翠玉一般的海水,阳光穿透海底,冲浪板在你灵巧的操纵下紧贴着海流忽左忽右拉出美妙的弧线,溅起的水雾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一条彩虹,你跃起,你俯冲,你左腾右挪,尽情地享受着速度和风,你的胸廓张开,大口大口地吞进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你得意地感到薄薄的冲浪板在脚下像匹驯服的马驹,背后一个个大浪耸起,而你总是能在雷霆万钧的浪头落下之前轻盈地在夹缝之间穿行而过,直到你感到身后浪头的力量一点点减弱,才直起腰来,让冲浪板藉着惯性,像支箭般向岸边射去。
阳光和海水涤去了一切尘世的烦恼,至少在此时此刻。
在冲第三波浪时,当一个大浪耸起时郁光正在努力保持平衡,旁边一个冲浪手突然改变路线,飞快地从右边插入他的前方,郁光连忙一闪,身后的浪头已经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人一下子被掀入水中,正当他潜出水面之际,看到另一个浪头袭来,而一个冲浪手正高高地凌空而来,急忙躲闪之余,人影已经掠过身边,冲浪板的边缘很重地撞在他的右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再一次浮上水面时,浪涛已经过去,海面上余波荡漾,冲浪手们在往回游,郁光根本看不出是哪个人撞了他,手腕一跳一跳地痛,冲浪板拖着系在脚髁上的绳子,在不远的地方飘浮,他忍着疼痛游了过去,伏在上面,慢慢地开始往岸边浮去。
上了岸之后看到右手腕已经肿了起来,手指也不听使唤,骨头大概断了,冲了两年浪,这还是第一次受伤。他把冲浪板扔进老火鸟的后座,但是一只手操作怎么也不能把车子从停泊位倒出去,正在恼火之际,娜塔莎出现在车旁。
“你受伤了?”她盯着他僵直的,肿起老高的手腕。
“没事。”郁光不想让一个女孩看到他的窘相,再一次试图倒车,车子撞在后面停车的防撞杆上,那辆车的警报器大声叫了起来。
娜塔莎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出来,你这个样子怎么开车。”
郁光只得让到乘客位上,娜塔莎坐进驾驶座,熟练地挂上排档,一下子就退出了停车位。“去哪个医院?”她问郁光。
“我也不知道。”郁光来美国从未进过医院看病,平时伤风感冒都是自己买点药吃对付过去,说实在的,洛杉矶的医院门朝哪边开他都不知道。
“那就去洛杉矶总医院。”娜塔莎很有把握地说,“虽然人比较多,排队会久一点。但那是政府办的医院,收费没那么黑心,还可以申请减免。另外,医疗质量也不错。”
郁光在这方面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得任娜塔莎驾着老火鸟在高速公路上左穿右插,很快地把他送进洛杉矶总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人,肥胖的墨西哥女人怀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脸带青肿头上扎着绷带的酒鬼,浑身发臭的无家可归者在长凳中垂头打瞌睡。挂着口水双手打颤的老人坐在轮椅中,由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护士推着走过。一个奇胖无比的黑人警察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声如洪钟地吆喝一个窜进候诊室女人,那女人蓬头垢面,嘴里的牙齿差不多掉完了。在骂声中畏畏缩缩地从地上捡起一个香烟头含在嘴上,然后蹩出门去。
郁光端详着那位胖警察,这四五百磅的肥肉怎么塞进那套警服里去的,每天早上穿衣也真难为这位老兄了。洛杉矶警局怎么会录用这么一个喘气都困难的家伙,万一有事时他抓强盗还是强盗抓他?正在胡思乱想,听到娜塔莎叫他,来到挂号窗口,娜塔莎问道:“查理,你姓什么?”挂号室里的黑女人嚼着口香糖斜眼瞟着他。郁光刚想说我不叫查理,娜塔莎暗暗地推了他一下。郁光只得像个机器人似的回答说姓郁,娜塔莎跟那个黑女人都发不好这个音。“女”啊“鱼”啊地弄了好半天才挂上号。
诊疗室的医生是个印度女人,很年轻,唇上,手臂上汗毛浓重。把X光片子粗粗一看就说是尺骨骨折。郁光看着那张夹在显示屏上的片子,自己的骨头竟然那么细,看起来像是一碰就断的样子。印度医生叫了一个男护士进来替郁光打石膏,那护士重手重脚地,还说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吃不起痛啊。郁光呲着牙道你说说容易,可手断在我的身上,你又不痛。护士说谁说说容易?说着把裤腿一撩,膝盖之下竟然是根金属假肢:“整只脚截去时我哼都没哼一声。”护士淡淡地说。
出了诊疗室,候诊室的人都呆望着这两个穿着潜水服的年轻男女。娜塔莎从胖警察的前襟拔下一支原子笔,在郁光手上打的石膏上签字,郁光顺带叫那个胖警察也签了个字。“第一次断骨头?”胖警察问道。“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人生经验。”黑胖警察挤了挤眼睛,像个哲学家似地说。
坐进汽车,郁光翻出香烟,一只手却划不着火柴。娜塔莎替他点上烟。郁光看到那个在候诊室捡香烟屁股吸的女人蹲在墙角望着他,也把她叫过来在石膏上签字,再把剩下的半包烟递给她。
回到郁光的住处,娜塔莎说你这个样子没法照料自己,我晚上给你送饭来。郁光连说不用,就断了根骨头,又没有躺在床上起不来。娜塔莎娇嗔道:“我倒希望有个人给我做饭,要是你怕我在饭中下毒的话,那就算了。”郁光闷声不响地抽烟,半晌开口问道:“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娜塔莎在车旁弯下腰来,盯视在他脸上好一会,伸出手来在郁光乱蓬蓬的头发上揉了一把,轻声说道:“就为了你给的那一百块钱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