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看出去灰蒙蒙的一片,四月的上海以阴雨连绵,要死不活的面貌接待了第一次踏上上海滩的凌晨。
十九岁的凌晨站在蒙蒙细雨中,淋湿的头发粘在脸上,脸色显得更为苍白,眼中的暗火却熊熊燃着。随身那个带轮子的箱包显得那么陈旧寒酸,但她一点也不敢大意,指关节紧扣在拖杆上,箱子里放着她全部的家当。在贴身的衣袋里还剩下不到四百块钱,这点钱要付所有的食宿费用,支持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在上海站下脚来为止。
身边扛着箱笼行李的人群脚步匆匆,偶尔转过头来望一眼这个外乡女孩。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眼去。近年来上海到处都是这种风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像飞蛾扑火般地来到上海,干保姆,做女佣,或是在棚户区转角上的理发铺里给人洗头,在菜场里给跑单帮的二流子打下手。一般说来,这种女孩很快地把自己的人格和肉体交出去,很快地挥霍掉她那薄薄的青春,到了二十五六岁就满脸沧桑,或是弄了一身的病,打起包裹黯然地回家乡去。或是吃尽千辛万苦生存下来,开一家小店,同时做些半明半暗的营生,常和地区户籍警打交道,也有被她们拖下水的,于是上了《新民晚报》的花边新闻。
上海人的不动声色中有冷漠,也有无奈。这些外来女孩不请自来,像蝗虫一样挡也挡不住。隔一天就看见弄堂口的裁缝铺多了个小姑娘在笨手笨脚地烫衣服,隔壁三嫂家半夜突然吵成一锅粥,原来半夜起来解手,却意外地发现晚班回来的丈夫睡在小保姆的被窝里,三嫂不由得雌威大发,三哥平时老实得像只汤婆子一样,肯定是外地小骚×勾坏了他。大家撩开一角窗帘,把鼻尖贴在玻璃上看好戏。第二天对门老公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老婆大人又要上班,又要指挥刚买下来的房子装修,又要照顾小孩,是不是请个帮手?老婆一听陡地想起昨晚上的热闹来,看着别人家出洋相可以躲在门后掩嘴而笑,弄到自己家里来可吃不消。先得刹住男人满脑袋绮想,于是又来了一场全武打,过后男人对前来调解得民警哭诉:现在妇女解放也太过头了,我出于好心想请个老婆子帮忙做家务错在什么地方?你瞧瞧这门牙都松动了。老婆回嘴道:挂羊头卖狗肉,你嘴上说老婆子,眼睛还不是瞟着那些二十来岁鲜嫩的外来妹?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反正都是那些外来小姑娘惹出来的祸。
站在雨中的凌晨和这些小姑娘有什么不同?同样的过时款式服装,同样的半土不土的发式,同样寒碜的行李,同样的一副紧张的脸色……
不同的是眼神,这个单薄的女孩眼中没有慌乱的神情,没有那种到了一个新地方的不知所措,没有左盼右顾,凌晨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思,深思中含着一种决绝。一种周旋到底的决绝。这个灰蒙蒙满地脏水乱流的城市,这个闪着金属和玻璃冷光的城市,这个像海一样涌动着川流不息人群的城市,在它的边缘站着一个来自长江源头的女孩,像一条盘着的蛇一样抬起头来,打量着第一口从什么地方咬下去。
凌晨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买了一份《新民晚报》。
在众多的招聘广告中,关于家庭保姆之类的凌晨看都不看就翻了过去,她寻找关于公司文秘的职位,拿着报纸跑了好几处地方,饿着肚子挤在长长的队伍中,前后左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用斜眼上下打量她,一副不屑的神情明显地摆在脸上:就凭你这种土样子还敢跑来跟我们竞争?凌晨正眼也不看她们,你们这些小花瓶懂什么?你们就懂卖弄风情,跟中年男人吊膀子发嗲,你们就懂哪个牌子的香水洗面霜指甲油,你们还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亨利·米勒吗?你们听说过约翰·阿普戴克吗?你们读过那些艰涩难懂的卡夫卡文集吗?你们那涂满脂粉的脸不是透出白痴加文盲的笑容吗,你们那露脐装不是正说明你们满肚子草包一个吗?睬你们都烦。
但是上海工作不像凌晨所希望的那么好找。
那些坐在大班台后面的男人不是神情冷漠就是色迷迷的满脸邪笑,对递上的申请表看都不看,只顾把眼光粘在凌晨的胸上腰上大腿上,有些脸皮厚的还动手动脚地来拉她。凌晨厌恶地甩开那些指甲里污垢都没洗干净的手,心中明白这次求职又泡汤了。凌晨不是不知道这是个等价交换的社会,也作好必要付出的准备。但是,就凭这些穿西装的农民乡巴佬,满嘴烟臭的二流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是痴人说梦。
就在凌晨口袋里剩下最后一张十块钱的时候,她在报纸夹缝看到很小的一则广告——美术学院征求模特儿,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凌晨想了一阵,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是知道的,凌晨看过一本关于法国雕塑家罗丹和他模特儿兼情人的书,里面还配有几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如果在男人面前裸露是她在上海生存下来必须的步骤,那她也没有选择。旅馆那儿还欠着几百块钱呢。
对方接电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问她有没有经验?凌晨想不就是摆姿势嘛,就说以前做过业余的。男人噢了一声,说先过来见个面再说吧。
凌晨在她简单的行装里挑了条柔软的蓝色棉布长裙,上面是件米色的对襟薄毛衣。脚上一双老气的圆口黑皮鞋。除了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这副穿着倒有点三十年代知识女性的味道。凌晨在旅馆公用盥洗室昏暗的镜子里端详着自己,脸色太苍白了一点,这些日子为了省钱,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打个电报回家父母一定会给她寄钱来。凌晨却想也没想过,出来一个多月,那个破碎的家好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
美术学院在上海的尽西头,凌晨路不熟,倒了两三趟车才找到地方,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沿着长长的走廊找去,一扇扇门都虚掩着,满房间横七竖八的画架,灯具。画到一半的画幅靠在墙边,就是没有人影。凌晨一看腕表,十二点过了,教师学生大概都吃午饭去了,她必须得等那个约好的男人,十块钱去掉车钱她今天晚饭都吃不起了,而她从昨晚起只吃了一袋方便面。
在突然来临的饥饿感中她感到一阵晕眩,她从早上一直撑着的那股心气一下子泄去,腿软得站立不住,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不想撞翻了一个画架,那画架倒下时带稀里哗啦翻了一大片画架。等到尘埃落定,凌晨惊愕地在满地的狼藉中发现她原以为空无一人的画室后部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没穿鞋子,跷着脚坐在椅子上,蓬乱的长发盖过耳际,手上挟着一支香烟,双眼炯炯地望着她。
凌晨看到那人向空中吐了个烟圈,穿上挟脚拖鞋,把香烟扔在脚下踩熄,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然后向她走过来,帮她一块扶起倒下的画架。
在匆忙一瞥中,这人身量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十多的个头,手脚很大,身上破烂的牛仔裤油彩斑斓,在他弯下腰来扶画架时,两人贴得很近,凌晨看到他唇上刚刮过的胡渣一片青黑。
“找人?”当他们扶起最后一个画架时,那人问道。凌晨点了点头。
“他们都吃饭去了,要不,我帮你到食堂去找?”那人的眼睛还是直直盯在她脸上。
“不用了,我就在走廊里等好了。”
那人也没有挽留,凌晨走出画室时,感到两道目光还像探照灯一样地盯在她背上。
电话里的男声是个衣着光鲜,留着一圈修剪得整整齐齐络腮胡子的青年男子,午餐时好像喝了酒,脸红红的,自我介绍是美术系的副主任,姓吕。他把凌晨领进他的办公室,在桌后坐了下来,先拉开一个抽屉,把脚搁了上去,然后身子一仰,双手抱在脑后,完全是外国电影里的那个派头。
凌晨觉得此人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有赞赏也有挑剔,络腮胡子又叫她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当她再次坐下之时,络腮胡子泡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她。
“你从来没做过模特儿。是不是?”络腮胡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凌晨直直地看着络腮胡子的眼睛,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络腮胡子一下子挺身坐起来:“怎么会想起来吃这碗饭?”
凌晨胃里又是一阵饥饿感袭来,她坐在椅中努力保持背脊挺直:“我需要一份工作。”
“可你知道不知道这工作是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站在众人面前让人画画的,而且一站就是一天……”
“我知道。”凌晨双手捂在茶杯上,尽量使自己的回答不要带出颤音来。
“知道并不等于做得到,我们曾有过一个应征者,面谈时说得好好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哪知到了上场时,说什么也不肯脱衣服,一早上的课就被她白白地荒废了。现在说是思想解放,但几千年来的习俗还是根深蒂固。这里还有一个个人心理承受力的问题,有些女人把脱衣服不当一回事,有些女人连短袖子衬衫都不肯穿……唉,你的脸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苍白?”
凌晨眼前金星乱冒,好像要昏过去的样子。心里想道:挺住,挺住,昏过去的话一切都完了。耳中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能先吃点东西吗?出来时急没有顾得上吃早饭……
络腮胡子马上叫人去买了一碗馄饨送来,随餐还附送一小罐辣油。清澈的热汤中漂着一只只洁白如玉的馄饨,碧绿的香菜和鲜红的辣油混合着,飘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凌晨对自己说:慢慢吃,别露出急相。用微微发抖的手掂起勺子,看着洁白的面皮里泛着青菜和肉糜的颜色,不知怎的想起多年前在家里吃馄饨,那时父母还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她还是个梳着两把刷子的小姑娘。手上衣襟上沾着面粉和菜屑,和母亲一起包着大大小小的馄饨。
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凌晨赶紧把头低得靠近碗沿。怎么搞的,一碗馄饨使得她莫名地伤心起来,不是你自己要出来的吗?人真是的,碰到一碗馄饨就过不去了,以后的风浪怎么过?还真应了那句话: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凌晨再也没把头抬起来,很快地吃完了那碗馄饨。
坐在对面的络腮胡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走廊上遇见凌晨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这女孩哪像是九十年代的人物,满大街都找不出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来。她就如刚从徐悲鸿颜色发黄的画幅里走出来,或者说从周璇的清纯歌声里走出来,她脸上的肌肤细腻光洁,带点微黄,像年代久远的上好象牙。她的头发像黑色瀑布似地披下,越是衬托得脸和脖子如玉般的质感。她的肩膀端正,腰身纤细,在脊梁下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大腿修长,小腿胫骨笔直。刚才她坐在桌子对面吃馄饨时注意到她捧着碗的手指细长如兰花,指甲没涂任何丹蔻,但一个个如珠玉般地圆润。络腮胡子在心里说这个灵芝草一样的女孩拿去做模特儿可惜了。又见凌晨暗暗地垂泪,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她了,这样一块美玉怎么可以轻易放走。但络腮胡子是个女人堆里打滚过来的人,知道太早地示好会吓走猎物,于是放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打开抽屉取出一叠宗卷,草草地审视了一遍,随手往桌上一放,凌晨可以看到宗卷里露出来的美人大头照的一只角。
“在上海谋生不易啊,我们有很多人找上门来,上海美术学院还算是有名望的。有些女孩子条件还不错……”他用嘴朝宗卷努了努,“不过光有一张漂亮面孔也没用,主要的是经验,干过的就知道怎么样的姿势符合画家们的要求,怎么才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变,这工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胜任的。”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看凌晨有什么反应。凌晨那张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昔,一点也看不出求职的急迫感,倒好像络腮胡子讲的是一件不相关的事,她只是耐心地坐在那儿,带点礼貌地倾听而已。
络腮胡子有点吃不准这个女孩的来路,这女孩一脸的聪明相,应该听得出他是在美院握有生杀大权的重要人物,他点个头,工作十有八九就不成问题了。那些灵光点的女孩早就把脸笑得像朵花了,甜言蜜语也跟着上来了。眼前这个女孩应该是很需要一份工作的,刚才看她吃馄饨的样子也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她就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尊玉雕的观音菩萨似的。
络腮胡子决定让这个女孩知道一下什么叫权威,你并不是板着一张脸坐在那儿工作就会送上门来,他清了清嗓子:“你没有经验,这工作并不一定适合你,也许你可以再试试找别的工作。”
凌晨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所预期的失望神情,她只是平静地叙述道:“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说过了,这份工作并不一定合适你,你可以找找那种售货员,或者接电话秘书小姐之类……”
没等他把话讲完,凌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把锁锁上。回过头来走到桌边。络腮胡子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开始解对襟毛衣上的第一颗扣子,凌晨的眼神迷蒙,嘴边浮起一个轻笑:“吕大哥,你还没有看过我的身材,是不是适合做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