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余顾出了慈幼局的大门,江楚又悄悄地跟了上去。管不住腿了啊她。
“我就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了。毕竟我都那么多年没见了,多看一会不过分吧。”江楚自言自语道。
慈幼局外面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人迹罕至,街角长满了青苔。
一个人突然从拐角冒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她和余顾的中间。
江楚气得想一拳把这人甩飞,但忍了忍还是决定放他一马。
“我佛慈悲。”江楚默念道。
她隐了身,准备跳到房顶上去。眼前那人却突然加快了速度,从余顾身边跑了过去。巷子很窄,他跑的时候还撞了余顾一下。那人没停下来也没道歉。余顾皱眉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拍了拍被他撞到的那边衣服,什么也没说就继续走了。
江楚站在青瓦上,俯视着余顾的身影,“余大哥还真是好脾气啊!要是将军的话,肯定冲上去把那人暴打一顿了。他向来喜欢用武力说话,简单直接。”
江楚叹息一声,追了上去。
撞了余顾的那个男人跑了大概两三里远才停下来。他往后瞅了瞅,确定没人跟上来,才笑着拿出袖子里的东西。
那是余顾惊羽司的令牌!
男人把令牌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眼里冒着精光。
“怎么?才这么一会就累了吗?”
突然,一个清幽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急忙把令牌往怀里一揣,慌慌张张地往四周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懒懒地站在不远处,美得不像人的脸冷漠地看着他。
她明明站在阳光下面,却冷得像只被冰冻了五千年的鬼,全身结满寒霜。
男人的脸因为沾满了汗水,看起来油腻腻的。江楚的眼里是毫不掩藏的嫌恶。
初见时,这男人或许被江楚的气势震慑住了,连话也说不出。等他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也动不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楚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的背抵着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墙壁,冷得发慌。
容忍他看了自己这么久,已经是江楚最大的宽容了。
“你想干什么?”男人终于颤颤巍巍地说出了一句话。他看起来挺威武强壮的,现在却孱弱得像只小鸡崽。
江楚的眼神已经无法用嫌恶两个字形容了。
“东西拿出来。”江楚轻声道,散着寒光的刀刃微微划过男人的脖颈,流下一条细若发丝的血流,像马上就要干涸的小溪。
男人脸上的汗越来越多,简直就像捅破了大动脉一样地飚射出来。江楚为了不让他的汗水流到自己的手上,就把他脸冻了起来。
冰层里男人震惊地看着江楚。
江楚不耐烦地看了看他的手,眉心微皱。
男人颤颤巍巍地把令牌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江楚。
江楚接过,检查了下确实是余大哥的令牌。手下的力道突然加重,干涸的泉水好像突然汇入了别的支流,汹涌地奔腾起来。
江楚顶着一张少女的脸,阴森森地道:“以后要是再敢偷他的东西,我要你的命!”深灰色的眸子仿佛穿过了男人的虹膜,直接在他的脑仁里射了一箭。
男人的头被冻住了,只能眨了眨眼睛,表示他再也不敢了。
江楚卸下匕首,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男人脑袋上的冰渐渐漫延,直到覆盖全身。
“放心,你不会死。等太阳把冰融化,你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江楚幽幽地道。
男人没有什么动作,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江楚突然有些担心:“他不会傻了吧!”
她回想了一下,要是正常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怎么样?会傻吧?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江楚抹去了他的记忆。只让他记得,余顾的东西是不可以碰的。
江楚把余顾的令牌放在手里,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上面有余顾的味道。和令牌绑在一起的还有一枚小小的琥珀,圆圆的,在阳光下闪着荧光。里面有一个黑黑的东西,江楚看了半天没看清是什么,但年岁肯定不短。
江楚决定还是明天把令牌拿去还给余大哥,今天偶遇的次数好像太多了,总不能每次都用“好巧”来解释吧。
回家的时候,嬉云已经关门了。莺儿那丫头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但有叶辰在她身边,江楚用不着担心。
她来到小花园,先看了看那珠从殷府带出来的罂粟花。花长得很好,没有一点水土不服的痕迹。她坐在牵牛花架下的秋千上,看着这个自己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培育起来花园,感到一阵老母亲般的欣慰。
谁能想到呢?她堂堂银兰国的国主,居然会在这里种花。虽然她都亡国五千年了,但周围总是不断有人喊她陛下,不断提示她曾经的身份,不断地让她想起银兰。要不然,怎么可能五千年了都还没有忘记?她记性一向不好。
可她也不能怪那些喊她陛下的人。除了陛下,她也不知道应该让他们怎么称呼她。
“要是皇兄知道了肯定很生气吧?”
“最好气死他!”江楚恨恨的想,谁让他当初不辞而别的。
仲夏时节,满园的花被烈日晒了一天,却一点也不显得颓废,反而开得愈加灿烂热烈。
“或许,这就是真心的力量吧。”江楚自恋地点了点头,乌黑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这可是她亲手栽种、浇水,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花。那些买了嬉云胭脂的人也太有福气了。
紫色的牵牛花爬满了整个花架,把江楚包围在里面。她抬头一看,仿佛连天空也被染成了紫色。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了。江楚在秋千上睡着了......滚到地上,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做了个梦。
这是什么八辈子也遇不到的事。她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做过梦了。
在梦里,小公主还没有长大。皇兄牵着她的手在御花园散步。从小到大,皇兄都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陪她长大的。他们停留在罂粟花丛前,皇兄说:“容儿,这是你出生后,母后命人种下的。她说,你就像这花一样美。”那时候的皇兄可真帅气、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那种野心勃勃豪情万丈的样子给小公主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可惜,直到皇兄死,她都没有再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力量了。
有一天,皇兄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小公主一个人站在罂粟花前。突然,花丛起火了。小公主吓大叫起来。可不管她叫得多么大声多么悲伤,一个人也没有来。她亲眼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直到全部化为灰烬。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最后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满地余灰。
后来皇兄回来了,他抱起小公主,轻声道:“你看,没有人会来帮你的。你要想救它们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哭是没有用的,就算把你的眼泪哭干也灭不了大火。”
皇兄最后一次牵公主的手,是在国都的城墙上。
江楚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城墙上,下面都是等待她出嫁的人。将军也在里面。江楚冷漠地扫过那些人的脸,发现将军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剑。商未安倒在他的脚下。
江楚想跑下城墙,却发现自己在一座山上奔跑。山上全是尸体,她的鞋袜都被鲜血染湿了,黏糊糊的。她的身上也全是血,不知道是谁的。她跑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却一直跑不出去。她累了,就在原地休息了一会。等她再次抬头的时候,一面沙尘扑了过来,淹没了她。
江楚被那些沙子弄得好难受,眼睛鼻子嘴巴里全是带着血腥味的沙子。她想努力跑出去,可她什么也看不到,身体渐渐被黄沙掩盖......
莺儿回来的时候,江楚正像条鲶鱼一样在地上翻滚。
虽然这是夏天,但毕竟夜深了,这地还是凉啊。莺儿感叹道:“姐姐这么大个人了,还睡地上。太不懂事了。唉,她要是没有我就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啊。”
她朝江楚轻轻地走过去,不打算惊醒她把她抱到床上去,可她走近了才发现,江楚泪流满面。
江楚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只蜗牛,痉挛似的抽搐着。她的身体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一样,冷得人不敢靠近。紫色的牵牛花褪成了透明的白色,离她最近的那几珠夜来香也不香了,叶片的绒毛像刺猬一样炸了起来。
“怎么了?”莺儿一把抱住江楚,不停地喊着:“姐,姐,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江楚没有回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莺儿更急了,更紧地抱着江楚,不死心地喊着:“姐!快醒醒!快醒醒!江轻容!你她妈的醒一醒!”
江楚就像被鬼压床了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困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自娱自乐,自悲自喜。
“你可是最厉害的鬼,没有什么鬼可以压住你的!”莺儿眼泪和鼻涕齐下,哭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叶辰从鬓角下来了,看着嘴唇都被冻紫了的莺儿,有些心疼。
“陛下会不会又做噩梦了?”叶辰提醒道。
“对啊!”姐姐上次这个样子好像是两百年前,她当时是做噩梦来着。时间一长,莺儿差点就要忘了以前发生的事了。
“那你还废什么话,快弹《破阵》啊!”莺儿叫道。
叶辰就地而坐,双膝打平,一把满是伤痕的古琴出现在他的膝上。那是江楚送给他的琴,年龄应该和江楚一样大,甚至比她更老。只是一个保养得很精致,一个却被岁月的风霜摧残得失去了原形。
琴音渺茫幽远,像一片来自远古的叶。本来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在风中飘扬,前方却突然升起了一场凶猛的龙卷风。
小叶子不想让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么快就被卷走,于是愤命地调转方向,想要逃离自己的宿命。可龙卷风似乎相中了它,不追到不罢休。那是一场惊天动地地追逐和厮杀。
按照曲子的写法,小叶子最后破风而出,逆风翻盘。
可叶辰从来没在《破阵》里感受到那种磅礴的力量,他感受到的只是无尽的悲伤。
莺儿紧紧地抱着江楚,在她耳边低语:“姐,你快醒醒。我是莺儿啊,我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姐,你不要害怕了好不好。你是莺儿最喜欢的人了。姐,你醒过来吧。你再不醒,莺儿就要被冻死了。姐,莺儿在这里,你舍不得我死的,对吧?”
《破阵》接近尾声,小叶子和龙卷风的厮杀到了关键时刻。千钧一发之际,江楚睁开了眼睛。琴音戛然而止。
这醒来的时机微妙,她好像是因为不愿意听到结局才醒来的。
莺儿紧张地看着江楚。
江楚的眼睛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珠子对着莺儿,落在她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上,毫无感情地道:“不想死就松开。”
莺儿下意识地松开了江楚。江楚吧唧摔在了地上。
“啊!”江楚摸了摸后脑勺,吸了口气,“嘶~你想谋杀我吗?”
昏黄的月光下,莺儿看见江楚的手上黑乎乎的。
原来她摔下去的时候后脑勺正好磕石头上了。
莺儿抹了一把眼泪,把江楚扶到蔷薇花畔的摇椅上坐下,才气呼呼地道:“你吓死我了!”
江楚的身体恢复了一点温度,后脑勺的小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她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莺儿和乖乖站在一旁的叶辰,眼神在小花园里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在自己的手上。这才真正地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