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概望着手里的纸条,沉默不语。
王仲海心中对柳天阴一直持不屑的态度,对柳天阴的催促更是感到愤怒,直接骂了出来:“他柳天阴算什么东西?管人管到我虎魄营头上来了,我们想什么时候出兵就什么时候出兵,有能耐和我再打一场。”
“住嘴!自己下去领三十军棍!”王宗概被王仲海吵的不耐烦了,怒喝道。
王宗概何等人也,军中向来是说一不二。
王仲海只得乖乖下去认罚。
“柳天阴想的没有错,无论叶鸿秋到底来不来,继续拖下去只会让半山关的包围更大,到时候一定会更糟糕。”
略一斟酌,王宗概道:“传我军令,整军两日,两日后,出关迎敌。再拟一封信,通知柳天阴,让他也早做准备。等我们出兵后,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是。”
王宗概看着桌上的帅印,顿觉无比沉重。
三军合起来近三十万人马。
西征,可胜不可败。
封州几十万百姓的存亡,大炎朝实力的展现与对边境贼子的震慑,全凭这一仗。
王宗概不知何时开始也喜欢登上高楼眺望,不是贪恋景色,而是广袤的天地让他的心胸得以舒展。仅此时,他能忘却自己的身份,享受任何人都可以享受的平静。
责任挑久了,会累。
边塞的风景,其实也很美。
两日的时光流去匆匆,眨眼间便到了王宗概和柳天阴约好的日子。
但迟则生变。
三万多人的军队驻扎在离卑越军七八里开外的地方,又有群山掩映,理应隐藏得很好。
不过非常巧合的是,在王宗概准备出兵的日子,卑越军队里的一匹马不知抽的什么风,脱缰而跑。卑越人爱马,旦戒就派出一支轻骑追上。
马跑的方向正好是阴罗军驻扎的地方。
所以,阴罗军的踪迹不出意料地被发现了。当斥候察觉时,他们已经逃出去近一里路,拦不住。
听到手下人的报告,柳天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柳天阴本意是想等到王宗概出兵,他再动手,到时候主力就被王宗概拖住,阴罗军的损失也会小一点。
眼下看来,唯有先下手。
趁旦戒来不及调兵防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也给王宗概发出信号,让他马上出兵支援。
三万人几个日夜俱是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士卒们望着眼前侵吞山河的敌人,心中说不出的悲愤与激动。
一齐向旦戒军队奔去。
旦戒遥遥便望到一支军队冲出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见手下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报,我军后方突然出现一支大炎朝的军队,旗帜上写着‘阴罗’二字。”
旦戒笑了一声:“熟人啊,正好,本殿下先拿你开刀,为我弟弟报仇,堵住那帮人的嘴!传我军令,全军出击,将来人通通斩杀,一个不留。”
旦戒身边一个将领发出质疑:“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妥。万一王宗概带人杀出来我们就腹背受敌了。”
旦戒只是瞥了他一眼,道:“蠢货,王宗概一定会出兵,难道你有办法短时间内攻破半山关吗?只要把他们解决了,就不存在腹背受敌的情况。”
那将领遭旦戒训斥,立刻埋下头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一会儿,士兵们厮杀在一起。
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乌泱泱的全都是人,刀光剑影里,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倒下,有的人完整,有的人残缺……
如同一块布,原本全是漆黑,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出星星点点的鲜红,鲜红的地方慢慢延伸,而最早鲜红的地方又变做了暗红。
风瑟瑟……
队伍里的钟长锋是在今年刚刚应召入伍,御兵部临时的集训没待几天就被抽调,补缺到阴罗军来。
据听说,他这位新将军是宫里的,是个阉人。
不过对钟长锋来说,将领的身份其实没什么影响,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就是好将军,一个热爱士兵和百姓的将军就是好将军。
所以,柳将军是个好将军。
他在庸群关休整了没多久,就跟随军队冲杀出去,和卑越军队进行搏杀。因为事出突然,再加上敌方主将大多伏诛,士气高涨下,钟长锋竟毫发无损地杀了几个落荒而逃的卑越士兵。
再之后,钟长锋随军来到半山关前等候,一连蛰伏了三四天也不见动作。经先前一战,钟长锋觉得卑越军队也不过如此。
所以,他心里杀敌报国的决心愈发坚定。
当百夫长下令出击追杀时,钟长锋的热血立马沸腾,抄起身边的刀便冲击而去。
怎料造化弄人,敌军不知为何,本盘踞于半山关口,此刻却都转身迎敌。
钟长锋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一往无前的气势刹那间萎靡下来。
卑越军队的人数似乎远远超过阴罗军,这样做和送死没什么分别。他不断说服自己,慢慢地,这个曾经自信满满的少年萌生了退意和一丝丝不愿承认的怯懦。
又不止自己一个,大家都明白打不赢的。我没错,我没错……
钟长锋干脆停了下来,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明白了各自的决定。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百夫长见势不妙,大喝道:“难道你们想要让这帮蛮子侵占我们的领土吗?让你们的父母儿女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让你们的妻子遭受禽兽的凌辱?让我大炎朝的子民沦为牲畜,奴隶?难道你们想遭后世子孙唾骂?
我们是最后的壁垒,我们不能退。我们退一步,就会有十个人,百个人为我们今天的懦弱去死。这些人里,会有你们的亲人,我们的亲人!”
那时,冒出了一个唱反调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活,不想死!”
百夫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人,是个小子。走到他面前,百夫长对着他的脸吼道:“我没时间和你废话,想当逃兵的你尽管走,我不留你!”
他瞪了百夫长一眼,转身逆着人流走去。
刀光一闪。
一颗人头砸在了地面上。
一具无头尸体紧随其后。
“大炎的律法不容许逃兵活着,退者死!”
百夫长环视一圈,卑越军队已经冲到百丈开外,阴罗军军心涣散,队伍因此直接停滞不前。趁这个机会,每个百夫长乃至什长都在振奋人心。
“被敌人杀死,家人领一份不算多的钱和米,或者由我现在就地正法,往后家人遭人冷眼。你们选。”
百夫长再没时间,沾了血的刀横在身前,蓄势待发。
仍旧有些人想要临阵脱逃,不过,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愿意坐这个出头鸟。因为很有可能被百夫长杀死。
之前的试炼里,没人打得过百夫长,哪怕三五个人也近不了他的身。
勇者不会当逃兵,逃兵绝不够悍勇。
也是在那一刻,钟长锋看着百夫长,他的意志逐渐坚定。
应召入伍的他,是希望被人称作英雄的,而不是懦夫。
钟长锋旁边的老张看他的样子,抓着刀紧张地说道:“小子,别害怕,指不定一闭眼就过去了呢。哈哈哈哈。”
老张的笑声很急促,停止得匆忙。风沙吹拂,他的面色钟长锋看不真切,却能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
人群混在一起,他们被冲散了。
打头阵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配备精良的装备,钟长锋起先不忿,但此时他终于明白这样的用意。
那些悍不畏死的老兵用生命构筑了难以击破的墙,使墙后的人能勉强保持阵型。
两军交锋,一开始对上的人都谨慎小心,他们都经历许多战斗的洗礼,察觉生命的可贵和肩上的重担。他们比一般人更爱惜生命,却也比一般人更加勇敢,更加舍得生命。
他们是这样的矛盾,却更是疆场的英雄。
墙,在经历太多后终究会倒。
正是因为经历太多的沧桑,他们不想让沧桑席卷身后的净土,摧毁可贵的幸福。
他们不求后人的赞颂,只愿今人的无忧。
似乎无论何时,总有这样以生命守护生命,用信仰维护信仰,将岁月保护岁月的人。
钟长锋突然热泪盈眶。
他不是英雄,那些脚步凌乱,后退而又前进,眼眸闪烁微弱的畏惧以及强大的毅力的兵才是英雄。他想成为这样的兵,这样的英雄。
人群急速交织在一起。
钟长锋碰见了他的对手,那人比干瘦的他精壮许多,眼里满是骄傲和不屑。
钟长锋舞着刀,可他还没出手,那人就一刀砍过来,猝不及防。他觉得腹部一阵剧痛,直挺挺的身子使伤口裂开得更大,他只得弓着。
但在弯下去的那一刻,他又站的笔直。他不会曲折他的脊梁。
那人张狂的神色还未收起,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他站的不稳。
钟长锋瞅准时机捅向那人的腹部,刀顺利地扎进去。那人睁着眼睛望向钟长锋,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愣头青手上。
钟长锋也呆住了,那人没有犹豫,一刀朝他脖子杀来。可惜腹部疼痛让他的身子瞬间扭曲,只砍到钟长锋的胳膊。
没想到那人还有反抗之力,钟长锋着急忙慌地把刀抽出来,想再砍几刀,却被那人逼退。
杀到钟长锋旁边的百夫长靠过来,自其后心处将他捅了个对穿。
钟长锋感激地望过去,百夫长早已杀向别处。
凭着一腔热血,钟长锋混乱中又杀了两个人。没有正面的攻击,仅仅靠着背后偷袭,而他也被偷袭了腹部,伤口多了好几道,血流不止。
钟长锋预见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冲到一个卑越士兵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一刀又一刀,只为逼到近处。他的意识模糊,刀像敌人那样奋力捅到腹部,刀身转动,再强硬地向上,要开一道口子。
二人同归于尽。
钟长锋倒地的时候,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但他仍看到了合眼许久的老张。远处百夫长浴血奋战的身影在他眼里永远定格,他的嘴里喊着“英雄”。
没人知道,他是在叫自己,叫百夫长,还是叫这战场上的所有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
钟长锋死了。
而这个名字注定要在他的家人辞世以后,孤独地矗立于一座荒坟前,漠然地镌刻于一块旧碑上。
他的附近,将有数不胜数的钟长锋。无一例外,都死了。
没人记得住,前来祭拜的仅有山间的走兽飞鸟。兴许真有人来,但难道要寄希望一个陌生的人会记住另一个陌生的人?难道要寄希望一个陌生的时代去感怀,去慰勉,去祭奠另一个陌生的时代?
史书不会写。
人不会哀。
哪怕剩余一点点时间,他们也会追逐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哪怕那些人的湮灭是为了他们如今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该悲哀的是陌生的人,还是陌生的时代?亦或者,陌生是人和时代的悲哀?又或是,这陌生的悲哀是新的人和新的时代?
因为,在半山关前的交战,旧的时代,钟长锋的时代,属于英雄的时代,已落幕了。
英雄,就是在时代需要时才被记起。
那块破布,渗着猩红和死灰,彻底将时代不需要,人们记不起的旧物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