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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出门应该是和爸爸一起去了一趟吉林,也正是这次旅行彻底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
小镇(那时应该叫公社)的交通还算便利,火车虽然不能说四通八达,但基本能满足人们的日常出行,车站就在镇的东南角,其建筑在今天看来应该说别具风格。那是一座圆拱型的建筑,不像楼不像房,没有砖木,青石到顶,远远望去跟个炮楼似的,美观似乎倒也谈不上怎样的美观,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牢固、耐用。它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日本建筑,历经风雨,岿然不动。(本该是作为文物保存下来的,却不知为何在九几年被人扒掉了。)
可能是看习惯了吧,我在当时也没觉得它有怎样的特别。倒是那火车,远远地向我们呼啸着驶来,隆隆的气势当真把我震慑住了。当火车从我身边驶过的那一刻,汹涌的气浪和扑面而来的粉尘,使我不由自主地蜷缩在父亲的身后,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火车停稳,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并把我从地上抱起,上车时,我扶在爸爸肩头的两只小手沾满了煤屑。
如果要是把火车比作音乐的话,那么七十年代的蒸汽火车就应该算作是摇滚,它的节奏感显然是非常强烈的。“呜······”先是一声汽笛长鸣,紧接着又“嗞”地一下,一股白烟直刺天空!“呜,库叉叉叉!呜,库叉叉叉!!”
这个庞然大物,开动起来,真是气势如虹。
或许火车可以称作人类史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了,然而我初见它时,却被它古怪的样子和雷霆般的气势吓了一跳,以至于车开了好一阵,仍就心神不定。但你指望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把这种情绪保持多久,随着火车的开动,新鲜感便渐渐把恐惧赶跑了。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房屋、树木在我的眼前成排成趟儿地不断闪现,我上窜下跳之余也禁不住大发感慨:“嘿,真快呀!真快!!”
不知道我这一句毫无修饰地赞叹是否起了什么作用,只感觉火车似乎越发跑得来劲了,但旋律和节奏却是始终不变的:呜······库叉叉叉······呜······库叉叉叉······
其实客观地讲,这只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感觉而已,那时的火车并不会真的跑得太快,并且还常常晚点。但时间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这并不能算火车的缺点,况且,每每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恋恋不舍—还没坐够呢!唉,要是能坐上一天一宿,该有多好。七岁时候的我,自然不会想到,十多年后,为了生计不得不远赴他乡时,儿时的愿望最终是以悲剧的形式实现了——我真的把火车坐够了!
在我多少有些不情愿地下了火车之后,刚走出车站,爸爸就又领我坐上了“摩电”。城市里充满了各种的新鲜事物,我这个小乡巴佬的精力简直都有点儿不够用了。
先说这“摩电”,和火车的暴脾气比起来,摩电的性格就显得腼腆多了,一路轻柔地走来,也不出声,只是头上的两个大辫子摆来摆去,才有了点儿顽皮的样子。
而初上车来的我,终究不能以少年老成的静默来配合一下摩电这温柔的性格。我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尽量多地获取城市给我的非同寻常的印象。
“爸,看大高楼!”“爸,快看大桥!”
我站在靠窗的座位上手舞足蹈,兴奋与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车里的人极其大度地接受了我原本不该发出的大呼小叫,甚至还迎来了一些慈祥和友善的目光。这也使得父亲的脸上始终凝聚着一丝欢愉的微笑。
想来今天的城市人很多都没有这种修养了,他们不知何时养成了这样一个不良习惯,凡是投向乡下人的目光,总有一点儿鄙夷的神情。
因为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得爸爸那次公出是开会还是学习了(总之不是现在我们常说的旅游),但不论哪种,带上我,似乎都算不上工作需要。可能也是因为我比较乖巧听话,并不会对父亲的出差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因此无妨大局。
在我们找到入住的招待所,把一切安顿好之后,本该先休息休息,然而父亲却又不能不理会我所表现出来的对这座城市浓烈的兴趣和迫不及待的心情。儿子的兴趣所在就是老爸的力量源泉,于是我们很快就又出发了。
吉林市,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大了,不过我们仍然选择了步行。七十年代中期,人们就已经习惯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来形容城市街道的情形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你想想,一个孩子只有两只眼睛是不是太少了?父亲的手大而有力,紧紧攥住我的小手,一刻不放,渐渐地竟有了湿滑的感觉。爸爸时不时会问我一句:“累不?”
我摇摇头,回答很干脆:“不累!”
“能记住这条路吗?”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嗯,能。”
“怎么记住的?”父亲有些不相信。
我用手指了指地上对爸爸说:“这条路上画了杠杠。”
父亲笑了,“这不行,好多路都有杠杠,你要记路名、建筑,你太小,听话别乱跑就行了。”
我应对父亲的是一脸茫然,但心里却颇不服气。爷俩儿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公园的门口。
江南公园在那时就是全市最大也是唯一有动物展出的公园。碰巧我们去的那天正赶上有外地的大象在这里展演,吸引了很多游人围观。那是一只成年象领着一只幼象在表演,情同父子(也说不准是父女、母子、亦或母女,即便不是年代久远,恐怕我也不能有效区分)。那绝对算得上是两只庞然大物了,只见它们步履稳健地走在草地上,一会儿吃根香蕉,一会儿又吃几把青草,很是悠然自得。这时,看到有个人走过去给了大象一把口琴,只见大象熟练地用鼻子卷起,我以为也要吃了,没想到它竟吹了起来!
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懂什么乐理,所以对大象演奏的曲调正确与否不能给与准确地判断,然而话说回来,即使是成年人吧,对于一个大象,你又能要求它怎样呢?能弄出声响,博大家一乐,似乎就已经足够了,难道你还真想听一首完整的“游击队之歌”吗?十年后,我在读高中时,一度曾尝试学习口琴的演奏技巧,然而几个月下来,我发现我始终无法超越那只大象,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悠扬的琴声还在空中飘荡,却见刚才那个人又十分麻利地骑到大象背上去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大象不但可以看,而且可以骑,于是我便大嚷着:“我要骑大象,我要骑大象!”
结果可想而知,大象自然轮不到我来骑,我只能把老爸的脖梗儿权当大象的脊背了。
我骑在老爸的脖梗儿之上,就很能够高瞻远瞩了,四下一望,整个公园,除了大象这边儿,就要算猴山那儿人多了。
猴子倒是蛮招人喜爱的一种动物——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自己属猴儿的缘故——不然的话,偌大的公园里面,何以猴山的周围有这么许多人呢?
猴子确实聪明伶俐,你向它敬礼,它也向你敬礼,你朝它瞪眼,它也朝你瞪眼,你扔给它一个苹果,它吃掉外面的肉后,甩手就把核儿丢了,你扔给它一把瓜子,它竟然会把皮儿扒掉,单吃里面的瓜子仁儿。
但就是这么聪明的猴子也免不了上人的当,不知是谁偷偷向一群猴子中间扔了一个辣椒,这个辣椒被一只年轻力壮的猴子抢到了,它两手(且叫它手吧,说爪太难听了)捧着辣椒,眼睛四下转了几圈,似乎也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然而终究这只猴子对人的险恶用心还是估计不足,它并没有把辣椒扔掉,而是迅速地咬了一口。马上,一只呲牙咧嘴,面露狰狞的猴子开始满猴山上蹿下跳,最后一头扎进了假山下边的水池子里,好半天没有上来,而旁边一大群它的同类都在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着它。
谁能说猴子愚笨呢,它所犯的错误也许就是太相信人了。
爸爸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教师,这时他这样告诫自己的孩子:对于别人给的东西,在你接受之前,一定要看清楚那是苹果还是辣椒。奈何当时的我如何能深刻领悟这几近哲理般的语言,我和许多人一样,并没有谴责扔辣椒的人,而是很无聊地去讥笑那只猴子。
多年以后,我已长大成人,然而那只猴子的悲剧却不止一次地在我身上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