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并不是忽然成长起来了。他只是深谙仗势欺人这四个字有多厉害。
在信安郡时,论仗势欺人,没人比得过他张烨。信安郡中也不乏名流氏族,但越是那样的人家,便越讲究礼义仁信,反而撕不开脸皮和他争夺什么东西,而他仗着老父亲是信安郡王,以下犯上的事没少做。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明白,如今在京都,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过是个随意可以让人捏扁搓圆的小人物。当初的张义能明白什么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如今换做是他一样也能明白其中道理。他的父亲虽是一方郡王,终究比不过在京都的云尚书根基深厚;他的姑姑虽是宫妃,但比起正受宠的长欢公主,显然逊色一筹。
情势迫人,既往不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
谢府。
一个穿着破烂,满嘴油光的老头子慢吞吞地走在府中,在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卫,看着他东摸摸西看看的做派,两人嘴角抽搐,若是一般人他们早就严厉呵斥了,可是这人闻侍卫早就交代过,千万要以礼相待,不能惹得他老人家有丝毫不痛快。
正是因着这样的吩咐,这一路上老人家不管有多么苛刻古怪的要求,他们都去依言去办,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将人请进了谢府。
两人早已经领教过老人家磋磨人的功夫,即便知道这会儿自家大人先在厅堂里等着,也丝毫不敢催促,甚至还一路陪着笑为老人家介绍这地下的青砖眼前的花树都是些什么来历,其态度殷勤到只差没把砖块抠下来送给他了。
不算太长的一段路,老人家走走停停居然也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两个侍卫想着厅堂里的大人,分明已经深秋,正值秋风寒凉的时节,额头上却沁出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
不过好在总算是到了。
两人心虚地站在门口,还在想着应该用什么借口让老人家自个儿进去,面对即将迎来的狂风暴雨,下一瞬却有人从里头出来。
是闻吕。
他面色冷淡地看着两人:“怎么现在才到?”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低下头来将错责承担:“是我们的过错,还请闻侍卫通融。”
闻吕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转头对正在旁边抠着门上花纹的老人家道:“道长,我家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老人家收回手,顺便用袖子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边,点了点头:“哦哦,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进去吧。”
闻吕心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刚侧过身,老人家便从他身前走过去,大剌剌走到厅堂里。
两个小侍卫满脸紧张地看着闻吕:“闻侍卫,我们……”
闻吕又岂能不知道路上拖延这么久怪不了他们,毕竟清虚道长性子古怪又难缠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两人这才劫后余生一般庆幸地离开了。
厅堂里,谢玠正坐在主位上。他今日穿着玄色的长袍,不似往日出尘,却更衬得他眉眼清俊。
衣摆和襟前用银线绣了简洁的花纹,添了三分贵气之外,又暗含了些庄重的意味。
见老人家进得厅堂,谢玠起身致意:“道长。”
老人家定定看了他一眼,就在闻吕以为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却听见他赞叹道:“小老儿头发一直乱糟糟的,早先还在纳闷这是为什么,今日得见阁老,放才明白,原来小老儿差的是根能挽头发的簪子。”
闻吕看了眼他家大人乌黑茂密的长发,又看了眼老人家白花花,乱糟糟,又少又短的杂草似的头发,念及他的身份,终究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谢玠却是径直将束发的玉簪取下来,来到老人家面前:“晚辈不才,愿为先生挽发。”
老人家从他手里将玉簪拿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了许久,又转头对着日光照了会儿,这才砸吧着嘴笑道:“不必不必,阁老显然是没读过诗书的,你看我这头发,可不就是诗里所言‘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不过你这簪子倒是好玉,改日让小老儿去街尾杨记换只烧鸡如何?”
闻吕嘴角抽了抽,价值千金的青玉簪,莫说换只烧鸡,整个杨记都能换了。
谢玠面色不改:“道长若是喜欢,我这便让下人去换。”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小老儿自己去吧,就不劳烦贵府了。”老人家找了个角落席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这地方好,外头太阳亮的晃眼,还是阁老府上清幽,凉意悠然,舒坦得很。别客气啊,快快,你也坐下。”
谢玠依言坐下,却也不像老人家那样歪歪斜斜的坐姿,而是正襟危坐,看起来十分……乖巧。
“还不知道阁老大费周章将我弄到京都来,有何指教?”他背靠着桌脚,放松下来,终于切入正题。
说起来他也是倒霉,好好地在齐楚招摇撞骗,哦不,感受生活,却没想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直接被人打晕,一睁开眼就已经在大邺国境中了。
他也是个善良和蔼的小老头,要不是心里有气,也不会这么为难一路上带自己来京都的小侍卫。
气是撒完了,但依照他这么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完。但是谢玠既然不肯说,那没办法,只有他来问了。
谢玠道:“指教谈不上,只是希望道长能在寒舍小住些时日罢了。”
老人家眼珠子一转,连忙摆了摆手:“你一直道长道长地叫我,但是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个邋遢的破老头子嘛,哪里像什么仙风道骨的道士先生?阁老莫不是认错人了?”
谢玠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杨记的厨子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人生在世,都重口腹之欲。杨记的烧鸡,确是大邺一绝,道长可要仔细想清楚。”
“口腹之欲固然重要,可是命都没有的话,肠胃肺腑也都没什么用处了。阁老还是行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