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女子朝众人微微一笑,开口唱起了歌。
东风吹水日衔山,
春来长是闲。
落花狼籍酒阑珊……
周围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落到符西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看了看左右,高朋满座,或喝彩、或击掌、或低声交谈,每个人的站位、动作、神色就跟夜宴图里的一模一样,在昏暗的烛火之中,说不出的诡异。唯一的变数就是坐在旁边啧啧称奇的甄富贵了。
符西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凑过去:“咳,甄老板。”
“咋?”那甄富贵听到这称呼马上扭过头来,似乎条件反射似的。
符西压低声音,试探着说:“甄老板,我姨老和我说您,她可羡慕您了。”
“哦,为什么啊?”甄富贵问。
“又有钱,家里人又好,谁不羡慕啊。”
甄富贵看起来很享受被人奉承,一脸陶醉,符西接着说:“但我最近吧,听说了一些关于您的奇怪传闻。”
“什么传闻?”甄富贵一听就不乐意了,忙道。
“他们说,您最近都不露面,其实是欠了别人一屁股债,平时风光都是装的,所以躲起来了。”符西胡诌道。
“放他娘的狗屁!老子欠债?”甄富贵暴跳如雷,他四处观看,目光落到了手腕上的那块表上,“这块表,就够他们全家吃几辈子的!”
符西趁热打铁,“那您怎么不露面啊?最近都去哪儿了?”
“最近?”甄富贵似乎被符西问住了,“就一直在这里啊……”
“……一直在黄老板的饭店?”符西心里奇怪,按照黄老板的说法,黄老板买画之前,甄富贵就失踪了,怎么会那么巧,甄富贵出现在黄老板的饭店里?
“什么黄老板?”那甄富贵眉头都拧在了一块,和符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这不是韩相公的宅邸吗?”
“黄老板就是黄……”黄老板的名字明明就到了符西的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符西觉得自己好像被搞不清楚状况的甄富贵给传染了,她正努力回想,目光飘到甄富贵的手上,突然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甄老板,你这表……”符西忙提醒甄老板,甄老板疑惑地看着符西指向他的手腕,却慢了一步。
符西只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直跳,明明就在刚才,符西看着那块表就像是溶解字啊空气里一样,一点点消失了。
而甄富贵似乎完全不明白符西在说什么,哪怕符西提醒他,刚才甄富贵还抬着手腕亮出了那块金表。他不仅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还戴着手表,而且好像根本不明白手表是什么。
太奇怪了。一切都不对劲,无论是那些饮酒作乐的人,还是甄富贵。符西不让内心的焦虑表现出来,她扫过桌面,看到一个湖田窑注子。她灵机一动,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拿起它,并闭起了眼睛。
她很快又睁开了眼睛,赶紧拿起了另外几个器具,一一进行了通感。
不对啊?
刚才她们吃饭的包厢里全是仿品,而符西刚看了几个器具,明摆着都是真货。
可这就更不对劲了,哪有真货那么新的?跟符西之前摸过见过的生坑熟坑都不一样!黄老板要是拿这些真货来做布景,那就太下血本了,怎么想都不可能。
这里到底是哪里?
符西心里突然像是春雷一样响起了一个念头。
这里真的还是黄老板的饭店吗?
符西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她这才想起手机,连忙摸向口袋,低头一看,却不由愣住了。她身上穿了一条窄袖蓝裙,触感十分柔软。
可她记得很清楚,出门前她还照了镜子,把那条米色格子裙的裙角给拽了拽。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窄袖蓝裙!
这一切要怎么解释?总不能说全部都是符西的臆想吧?符西在袖子里活动自己的手关节,能感受到清晰的疼痛。总不能说是吃顿饭庆个生就撞邪了吧?这可能么?
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符西总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到红姨再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四周。而此时那弹琵琶的女子已经演奏完毕,另外一个要跳舞的女子便要接上了。符西听到旁边有人低声谈论,那跳舞的女子叫做王屋山,跳的绿腰堪称一绝。符西看出这屋里的人的行动顺序,确实是和那夜宴图里的一样。
符西趁着王屋山临上场的闹哄哄,假装要观赏屋内摆设,端着一个酒盏,起身靠近那些紧闭的门窗。
她看了一圈,没人注意到她,就暗自使劲去推那些门窗。
不行。
木窗就像是坚实的墙面,符西根本推不动。她继续低头像厅堂更里处走,那边堆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她屏息看去,后面似乎有一扇露出一丝门缝的门。
符西连忙伸手去推动那屏风,仿佛触电一般,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纹路。符西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它就消失了。符西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快点钻进屏风和门之间的缝隙,好通过那扇门出去。
要瞧着那屏风被符西移开了些,她连忙钻了进去,推动那扇门。
出去了!
符西差点一个踉跄,跌进屋外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她抬头一看,眼前是一望无尽,泛着涟漪的莲池,中间似乎有着许多方形的石块。符西不愿回头,连忙朝那石块跑去。就在符西即将踏上石块之际,却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那莲池里一圈圈的涟漪,竟然有着不同的笔触和纹路。
符西眯眼看去,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涟漪,水纹是汉字的一笔一划,而波光是字与字之间的留白,再细看哪里还有莲池,只有不断向着黑暗延伸的密密麻麻的字!
符西脚底一滑,眼前光影飞速旋转。符西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自己擂动的、巨大无比的心跳。灼热的血液涌上了头部,发麻和失重的感觉紧紧裹挟着她。
完了。
符西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估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想象中摔落水中冰冷的触感,或者是跌在硬物上的疼痛感并没有发生。
她的手却被生生扯住了。
符西连忙回头,却看到那个弹奏琵琶的女子。女子身后无声诡异地站了一大片人,黑压压的,像是一个个鬼影,符西扫了一眼,似乎整个厅堂的人都不知在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符西呼吸急促,想要甩开她的手,却被旁边两个人死死地钳制了。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嘴角快裂到了耳根处,只听她说:“小娘子,走得那么急,是要去找谁吗?”
符西脑子里出现了红姨两个字,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两字是出现了,可它表示的那个人,她在符西脑海里的样貌,就像是水里的颜料,晃晃荡荡地融化掉,消散开了。符西惊恐地想要抓住一点关于红姨样貌的思绪,却像是水中捞月一样,越搅越浊,脑子就越是糊涂。
“是不是想不起来了?”女子似笑非笑。
符西不想理她,偏偏她的话就越是往符西耳朵里钻,变成一种暗示:“那就别去想了吧?”
今晚和红姨过来吃饭,然后,是怎么到这里的……
“这里不好吗?”女子的声音就像是蒙在罐头里一样模糊,“我听说外面风雨飘摇的,哪里比得上这里呢?”
“我们可以一起饮酒作乐,吟诗作对……”女子凑近符西的耳朵,让符西看向甄富贵,“你看他。”
那甄富贵迷迷瞪瞪的,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之中,光在他脸上勾出沟沟壑壑,乍一看,他活脱脱像是条被勾了魂的黄大仙。
“只要你喝了这杯酒,”女子从侍女手中拿过盛满酒的酒盏,“就可以和他一样,忘了前尘往事,永远留在这里了。”
符西脑子里嗡嗡作响,明白了为什么甄富贵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让她把之前的事都忘了,还不如让她去死。符西拼尽全力挣扎,要推开身边压制住她的人,可无论她怎么用力,似乎都不能撼动他们。
酒盏已经贴到了符西的嘴边,冰凉、弥漫着酒气的液体就要灌进符西的嘴里,通过变得迷糊狭窄的视野,符西能感受到周围的人和四周的墙壁,似乎都朝她压了过来,她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把那酒盏一撞。
砰。
符西在迷糊之中,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凉风,她似乎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响。
她微微抬头,看到一个侍女凑近那名女子说了句什么。
那女子转过身,一脸狐疑:“门外来人了?”
那侍女似乎也十分紧张,说道,“是,看起来是位云游的道长。”
众人面面相觑,女子看向那位一直坐在中间的主人,似乎在等待那人的发号施令。
“出去看看。”那男人阴沉着脸,开口了。
本来那些神色诡异的人,瞬间像是换了张脸,都挂上了眉开眼笑的表情,一前一后押着符西朝厅堂里走去。
符西到达了厅堂,看见了一个白色身影。
那少年一身白衣,将一头银白色头发束起了马尾。烛光在他金色眸子里洒下光点,风吹过来,他的衣袖便摇摇晃晃,他朝众人行来,活像个丰神俊朗的小神仙。
……他怎么会在这儿?
符西愣在原地,竟一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道这位高人怎么称呼?”韩言光开口了。
那少年明明是面向众人,符西却能感觉到他似乎一直盯着自己,就像是宝殿里,无论你站在哪个位置,那尊端坐在大殿之中的神,都能看到你。
少年笑了笑,说道,“我叫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