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刚刚念叨的那个像咒语一样的词宋秋从来没有听过,那肯定就是西域人说的话了。那么拗口,恐怕也有个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含义吧。
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吱声,屋子里的气氛十分拘谨,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宋秋心里有些紧张,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小心翼翼地握着拳头,手心都攥出了汗。和灵儿比起来他毕竟是一介山野粗人,所以唯恐自己说了不适宜的话或者行为上冒犯了对方。
灵儿一定很想家,或许我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这会戳到她的伤心处的。宋秋在心里默默后悔。
其实灵儿离家这么久以来,一直在劝说自己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现在有吃有喝也有住的地方,还有了很关心照顾他的朋友。虽然他还在春满楼当歌妓,但是他的朋友有权有势,可以照着他不让他受欺负;更何况他还是个头牌,不论是他的歌曲还是他本人都十分受欢迎。他的生活十分富足,这还有什么让人不能满足的呢?
他本身就是个苦孩子,小时候吃不饱饭,因为偷面包而被人揍的次数多了去了。他幸运地被出使西域的行商看中,带来中原,从此才结束了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可是商队归途遇险,逃亡途中又和商人们走散。他被人贩子捉住,丢掉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改叫灵儿,又被迫打扮成女孩和别的女孩们一起卖唱。他们四处游走,后来来到扈骡城,才被小光的哥哥买下,安置在春满楼,当了头牌。
最初刚开始忘记母语的一些单词或者是曾经的故友的名字时,他感到无比懊恼与自责;可是渐渐地他忘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到后来,他连自己的原名都忘了,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嘲笑自己一番。
十多年过去,他真的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经常赤脚在集市里狂奔的、挨打时会骂脏话的、靠偷面包和土豆果腹的小贼;他作为灵儿——一个优雅迷人的姑娘,说着从前听不懂的异邦人的话,唱着为了生计而讨好他人的歌,隐瞒性别住在每天人来人往的青楼里。他其实已经无比习惯这种生活了。
但他一直记得他的任务。当初选中他的那个商人告诉他,他们出使西域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经商,其实还在暗中寻找一个人,一个孩子,因为只有那个孩子才能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而那个孩子就是他。
为了这个使命,他必须放下一切,远离故土,背着沉重的担子活着。不论是当初那个野孩子还是现在的灵儿,他都有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所以这么久过去,似乎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当初那个商人告诉他时他还似懂非懂的使命。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不要再怀念,不要再奢求。现在的他就是灵儿,只是灵儿。
“...灵儿姑娘?”一个人的声音传入灵儿的耳朵里,将他从回闪于眼前的种种过往中拉回现实。
“宋...宋公子?”灵儿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灵儿姑娘,你还好吗?”是宋秋。
灵儿定了定神:“我还好,谢谢公子关心。”
“可是你好像哭了,不要紧吧?你生气了吗?是不是因为我说得话让你难过了?真是对不住,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哭了?灵儿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的眼泪已经沾湿了大片衣襟。他脸上的妆也已经被泪水冲掉不少,没有了脸颊的胭脂粉,他显得苍白了一些。这是他自从来到扈骡城之后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落泪。
是的,他想家了。离开这么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是似乎乡愁在他的心里藏的比他想象的更深,以至于他的歌声也带着怅然若失的过去。
宋秋见灵儿有了反应,便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试图弥补刚才说错的话:“灵儿姑娘,你千万不要介怀。想家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身在异乡。但是你别担心,你有这么多朋友在乎你,你有小光,你还、现在你还有我,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谢谢你,宋公子。”灵儿开口打断。
“什么?”宋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灵儿还在生他气。
但是灵儿冲宋秋笑了起来。
灵儿打算和曾经的那个野孩子和解了。于是他如释重负,笑得发自心底,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像是有无数的星星闪着。
“谢谢你告诉我,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