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无法割断人间真情，进入他追求一生的逍遥境界。又回了一趟家乡，除了看到荒凉凄惶景象，增添若干悲怅，于家乡于己都无甚好处。没甚好处也来了，就像必须走的过场，过场走完了，该离开了。其实，人也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转一圈，回去了，也是个过场，没有必要过多计较。
眼下，庄周最想见到的是门人常濠。他听说怀王为攻秦，同意常濠出使梁、赵、韩，请求发援兵，至今没有常濠的影子。庄周了解常濠，除非出了意外，否则，只要办完事，一定会赶回来。庄周不愿意往下想，他希望什么事也没有。哪怕他离开都城郢以后，也会在某个地方碰上他这门人。依然那么显得年轻，聪明而少言寡语。
庄周还是决定要回濮水。越是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越是怀念故地，怀念亲人。他的爷爷、父母都不知抛尸何处，唯一还能见到坟茔的便是他的妞儿了。妞儿的坟茔很小，上面长满了草和杂树。庄周没有除草，也没有砍树。他想："人和草、树是一样的，有了草、树，妞儿就有伴了；树大了，密了，还会有野物，他也会到这里来，伴更多了，妞儿不会寂寞。"
马车走得慢，庄周任随自己胡思乱想。马车夫有经验，按住地远近赶马。有时天还早，得住下了。不住，哪怕走到天亮也没住处；有时天黑尽了，还得再赶一程。他身无分文，马车夫听说他是庄周，只说讨教，不说辛苦钱。赶到大梁，庄周说："我有个门人由楚国来这里办事，很久没见到他了，想在这里停停，打听打听门人下落。"
马车夫感谢庄周给他解开不少疑难，说："送先生这一条路，明白了不少事理，谢先生了。"
庄周说："你让庄某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啊，该庄某谢你才是。"
马车夫离开，庄周没花多大工夫，就找到在梁国做中大夫的王益。王益见到庄周，哽咽难语，说："常濠死得惨哪......"
庄周早已遇事不惊，可听到常濠的不幸消息，还是支撑不住。幸而王益眼尖，扶住庄周，才没倒下。王益请庄周进了一家酒肆，要酒要菜招待，庄周说："你先告诉为师，常濠怎么啦？"
王益说："弟子是事后才知道的。那一天，弟子外出办事，在半道上发现常濠的时候，他倒在路旁死了，肠子流了出来，身旁插了块木牌，上书'反秦必死，秦王也能冒充吗？'十一个字。冒充秦王？能有这样的事吗？"
常濠冒充秦王，冒险救怀王一事，传到都城郢，朝野上下，把常濠看做英雄。一个少言寡语的门人，生死关头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无论如何是值得庄周高兴的。庄周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王益，王益说："想不到常濠还有这样的胆识。"
庄周说："为师也没有想到，可见一代比一代强啊。"
王益说："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遭了毒手？"
庄周说："是不是秦、楚交战那几天出的事？"
王益说："肯定不是，那几天很乱，弟子不让他外出，我们一直在一起。"
庄周问："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王益说："离开三天了。"
庄周明白了，他一想明白，怒火便直往上涌，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暗杀更可耻！"
王益也想起来了，秦攻赵、梁失败，就有人把尖刀插在他的家门上，王益不得不暂避一时。这么说来，常濠是被秦派人暗杀无疑了。
王益说："暗器伤人，为兵家所不齿。而今兴起暗杀，如何能让人安心过日子？"
庄周说："为师活到这份上，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你们日子还长，各宜小心。"
王益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弟子也想透彻了，不怕。将常濠弟兄安埋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庄周说："大度、豁达好，却也得珍惜性命。"
常濠埋在都城大梁西郊，庄周忍住悲痛，和王益一道，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将晚，王益再三劝解，庄周才和王益一起离开。
王益见先生伤感过甚，无论如何要留庄周在自己家里多住些日子。秦、楚战事刚过，料想秦不会那么快对梁用兵。襄王薨，长子魏速即位，号昭王。王益虽然只是中大夫，却深得昭王信赖。已成为军师似的人物，有何要事，昭王亲自垂询，问计于王益。王益念及先生教诲深恩，除了安排吃好喝好，每天只进宫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庄周身边。庄周虽然明白生死不由己的道理，但毕竟少了个活生生的才子，无论王益怎么劝慰，都一时难以释怀。吃不香，睡不好。有时候精神恍惚，浑身乏力，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就再也没法爬起来。
庄周在王益处住了三晚，不肯再住。王益无奈，问庄周说："先生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庄周很平静，说："乱自乱，治自治，为师能奈何？"
王益问："当前情势如何？"
庄周说："不好说，顺其自然吧。"
王益没法挽留庄周，问："先生是回濮水，还是另有去处？"
庄周说："还不好说。"
王益说："先生一个人在外，弟子不放心，就让弟子陪陪先生吧。"
庄周婉言谢绝，说："你放下正事不做陪为师，为师何安？"
王益要替庄周雇车，庄周说："为师一人要走便走，要歇便歇，有马车跟着，反倒不自在了。"
王益无法，拿出些钱，跪在庄周跟前，说："虽说先生广交友朋，还是随身多带些盘缠方便，这点心意，先生若再不笑纳，弟子就无地自容了。"
庄周推却不过，接了王益为他准备的盘缠。
庄周离开濮水的时候，给简尝、项达交代说："楚地是为师家乡，此次回去，想到处走走，看看，什么时候回来，可是说不定。有常濠在身边，你等不必牵挂。待为师思念门人了，自会返回。"
庄周做了交代，简尝、项达不会牵挂他。只是如今常濠没了，不知道怎样和他们说这件事。要命的是，他由常濠被暗害，想到其他门人的安危，心一下提起老高，胸闷得难受，神思模糊，全身瘫软。这样的预兆从未有过，他感到凶多吉少。出城不远，不得不坐在道旁歇息。也是不该死在这里，让来大梁说昭王的苏秦碰上。苏秦坐在马车上，见道旁倒个老人，白发苍苍，脸色难看。苏秦叫马车停住，下马车看是庄周，吓了一跳，说："老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庄周微微睁开眼，见是苏秦，指指胸口，声音微弱，说："这里......难受......不要紧，不就是到另一个世界去嘛......"
苏秦懂得些救急办法，摆摆手，叫庄周不要说话。在道旁转了一阵，摘几棵什么草，塞进庄周嘴里，说："嚼嚼。"
庄周很顺从地嚼了嚼，清凉的汁顺着喉管流下；再嚼几口，再流下清凉的汁，舒服一些了，苏秦说："不要再一个人徒步了，太累，受不了。先生是回濮水，还是去别的地方？苏秦相送。"
庄周摇摇头，说："庄某没家，在哪里走完这一生都一样......不过，庄某有两个徒弟在濮水，我的妞儿也在濮水，还是去濮水吧。"
人到这种时候，心里更加空明。庄周对谁都不恨，哪怕像张仪这样的人，他也不认为该千刀万剐，说不定这乱世还得靠这样的人收拾。除了妞儿和门人，对谁也不特别亲近，他早已超出一般人的小爱小恨了。他这一生别说做坏事，连计算人的念头也没有起过，所以，他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说。他和苏秦坐在马车上，有话就说，没话就闭目养神；有不同看法，爱争就争，不想争就闭嘴，或者说别的话题。比起和惠施交好的时候，脾气大改。苏秦知道庄周的为人，有什么话都放心乐意地告诉他。
庄周虽然身子孱弱，苏秦的话还是认真地听了。他从苏秦那里知道很多新的变故。他还年少的时候，就知道楚国柳后是齐国人。她健在的时候，齐、楚互派使节来往，关系甚密。后来有些疏远，也还能相扶相携，共同对外。自从张仪入楚以后，消息传到齐国，齐国怀疑楚国表面上和五国站在一起，实际上暗通秦国，和秦一起谋算五国，朝野上下都骂怀王不是东西。再后来，张仪假装不再对别国用兵，只着意修政治，办民事，让人觉得秦真的"强盗收心做好人"，松了一口气。秦、楚武关盟会之前，秦两次派使节入齐，湣王亲自召见了张仪。他俩到底说了什么，没有外传，庄周的两位弟子赵江、京力也丝毫不知。但是，齐、楚关系已经很坏，是毫无疑问的了。这样，怀王亲自率领大军伐秦，屈原入齐请求支援，湣王自然不会见屈原。屈原打听到庄周有两个弟子在齐国，想通过他俩打通关节。赵江、京力听说是鬼谷子先生的门人苏秦有求，奔走几天，没有结果。
苏秦说到这里，叹口气，说："事情全出在五国合纵三心二意上面，各自打各自的主意，终有一天要被强秦一个个吃掉才罢。"
庄周说："人的天分差不了多少，坏就坏在私欲上面。想自己多了，哪里顾得上别人？结果把自己也害了。想想看，庞涓太想成就大事业，连同门师弟也要加害，结果把自己毁了。张仪聪明过人，做了那么多坏事，最终，难说不害了自己。"
张仪在背后唆使庞涓废孙膑双腿，用阴谋诡计杀蜀王鲜、巴王肴、蜀王弟角，挑拨齐、楚关系，苏秦都陆陆续续听到了。他说："先生，这种世道，正该好人遭殃，恶人得势。"
庄周说："好也罢，坏也罢，都有到头的时候。到了头，就会变成另外的样子。"
苏秦对张仪的命运有过估计，但没多大把握，求教庄周说："张仪眼下不可一世，他也有到头的时候吗？"
庄周说："天下的事总要求个平稳才是，过了必然出事，盆里的水满了还会溢出来呢。"
苏秦问："张仪也会有这一天吗？"
不知道庄周是累了，还是不愿意深谈下去，双目微闭，没有回答。好一阵，庄周起了另外的话题，说："为了送一个毫无用处的老朽，耽误足下工夫了。"
苏秦说："齐、楚坏了盟约，楚又彻底投靠秦国，事情很难办了。此情此景，非常希望先生帮在下一把。"
庄周长叹一声，说："恕庄周直言，就算足下有回天力，集五国之力，打败秦国，甚至将秦灭了，依然各据一方，杀伐难免......"
苏秦听了庄周的话，大为不解，说："如此说来，小生便也无事可做了。"
庄周说："有很多很多事该做，但是做不了。"
苏秦又觉得迷惘了，问："先生这般说，在下还是不解。"
庄周说："庄某一生不仕，甘为草芥，原因正在于此。"
苏秦眨眨眼睛，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苏秦并非胸无点墨之辈，李夫子之"道"，孔夫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鬼谷子的纵横术、兵法，虽不是十分精通，却也八九不离十了，但对庄周的说法，做法，多有不解。比如，明明有官可做，有福可享，为什么宁愿如此清贫？为何人各为其主，庄周却认为久乱必治，如此各据一方，不能长久，也不应长久......至于他说的那些故事，苏秦则以为庄周并不是在说事，而是在说一种道理。只是这些见解和说法，都零零星星，如果有幸得到庄周弟子刻成的竹简就好了。他试着问："听说大弟子们搜集先生的名言、故事，不知是真是假？"
话说多了，庄周很疲惫，说："有这事，但是，一草芥的胡说八道，有什么意思？"
说罢，双眼微闭，苏秦没有再说。快到濮水，苏秦说："先生，快到了。苏秦还有一事要请教。"
庄周料想他要说什么，说："老弟雄心壮志可嘉，可这未必是好事。"
苏秦觉得庄周这话有些蹊跷，问："先生怎么知道在下要问什么呢？"
庄周说："足下不是要联合攻秦吗？"
苏秦说："正是这样。"
庄周摇摇头，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