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70年代初一个肃杀的晚秋,余秋雨先生所在学校的近千名大学毕业生,被派往江苏吴江县松陵镇西南的太湖之滨,去从事筑堤围垦的农田劳动,“用劳役和汗水,洗去身上的污浊”。
在那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的“文化大革命”岁月,什么样的悲剧都会随时发生。一天,有位“漂亮热情、善于交际的女学生”,突然被怀疑组织“反动小集团”而受到审查。傍晚,人们在太湖边发现了她的纱头巾,并从湖里打捞起她的遗体。随后,便派了几位男同学连夜用航船送往苏州。
那天晚上,年仅20多岁的余先生亲眼目睹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在短暂的愕然、木然之后,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知道。若干年后,已经成为文化名人的他,终于提起笔来,把当时深藏在心底的一些独特想法,写进了《文化苦旅·吴江船》中:
这次夜航,要经过著名的垂虹桥,垂虹桥历时久远,早已老态龙钟,但十四桥孔仍在,不知夜航船会从哪个桥孔通过。
宋代大词人姜夔对垂虹桥最是偏爱,有一次,他在那里与挚友范成大告别,与他所爱的姑娘小红坐船远去,留下诗作一首: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今夜,烟波桥下,没有歌声箫声,只有橹声嘎嘎。
这段文字,写到了松陵镇畔著名的垂虹古桥,写到了运载遗体的夜航船会从它的哪个桥孔通过,也写到了南宋词人姜夔和歌妓小红的那则令人艳羡的风流韵事,洋溢着淡淡的诗意和浓浓的柔情,写得确实很美。但这些联想,跟刚刚过去的悲剧和女大学生屈死的冤魂能够协调得起来吗?余先生的书袋,也真掉得不是地方!
好了,闲话表过,言归正传。评析余先生的思想,不是本书的主要任务,还是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他这次掉弄的书袋中,有没有什么文史细节的差错。
下面讨论三个问题:
姜夔与范成大是在垂虹桥那里分手的吗?
余先生说:“宋代大词人姜夔对垂虹桥最是偏爱,有一次,他在那里与挚友范成大告别”。这种说法,根据何在呢?
大家知道,范成大是南宋著名的诗人。他晚年从政坛退出以后,长期住在吴县(今属苏州)西南的石湖别墅,因此号称石湖居士。姜夔(号白石道人)是他的好朋友,比他约小30岁,两人可算忘年之交。姜夔在《暗香》、《疏影》两首长调的小序中说:
辛亥(宋光宗绍熙二年)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一本作“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此外,他还在《庆宫春》词的小序中写道: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桥),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即垂虹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这两篇内容和时间前后相承的序言告诉我们:姜夔是在绍熙二年的仲冬(当公元1191年末)冒雪前往石湖拜访范成大的。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应范的请求,填了两首新词,并配制了曲谱,题名《暗香》和《疏影》。范成大看后非常赞赏,让歌妓反复练习弹唱。到了除夕那天,姜夔终于告别范成大,只身乘船返回吴兴(今浙江湖州)。我认为,两人的这次分手,可以肯定不在垂虹桥那里,理由如下:
地处吴县西南的石湖跟位于松陵镇畔的垂虹桥,两者相距约40华里,古代乘船往返,少说也得近四五个小时。这一年,范成大已是66岁的衰病之身(再过两年就去世了),不太可能冒着隆冬的风雪严寒,亲自远出送客;即便他笃于友情想要这么做,作为晚辈的姜夔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姜夔自己在《庆宫春》词序中说得很清楚:“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可见他确是先在石湖告别范成大,冒雪乘船南行,再在夜晚雪停之后经过垂虹桥的。而且序末所引的小诗也说“只有诗人一舸归”,正好互相印证。一舸归,就是孤身一人从石湖乘船回去,没有谁给他送行。所以,说姜夔在垂虹桥那里与范成大告别,是没有根据的。
姜夔在除夕那天返回吴兴,小红有没有和他乘船同行?《过垂虹》诗是不是他俩恋情的赞歌?
余先生说:“〔姜夔〕在那里(垂虹桥)与挚友范成大告别,与他所爱的姑娘小红坐船远去,留下诗作一首……”这种说法,是对古代文献的误读,并不符合史实。
关于姜夔和歌妓小红的艳情故事,让我们先来看看明人张羽的《白石道人传》是怎样记载的:
时范成大方致政居吴中,〔姜夔〕载雪诣之,馆诸石湖月余,徵新声,夔为制两曲,音节清婉,曰《暗香》、《疏影》。范有妓小红,尤喜其声,比归苕(吴兴别称苕溪),范举以属夔。过垂虹,大雪,红为歌其词,夔吹洞箫和之,人羡之如登仙云。
从这则记载来看,范成大把歌妓小红送给姜夔,是在这位词人离开石湖以前。因此,姜夔返回吴兴时,也就理所当然地带着小红一起乘船同行。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张羽记载的这则故事,不是原始资料,其最早出处,来自元人陆友的《砚北杂志》。该书卷下写道:
小红,顺阳公(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姜夔)诣之。一日,授简徵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公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姜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以上引文中的“姜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一句,“寻”是个关键的字眼。如果范成大早在姜夔离开石湖前把小红送给了他,那么这里只要说“姜尧章归吴兴,公以小红赠之”就可以了,根本用不到那个“寻”字。现在,陆友特地把它加上,绝非无意的赘笔。他是要明确无误地告诉读者:范成大是在姜夔回家之后,没过多久派人把小红送去的。我们理应依据最早的史料,来确定小红归属姜夔的时间。既然姜夔返回吴兴以前,范成大还没有把小红赠给他,那么,所谓姜夔“与他所爱的姑娘小红坐船远去”的说法,便是无稽之谈了。
关于姜夔此次只身孤舟夜过垂虹的问题,我们还可以从他的诗歌中找到一些旁证,例如《除夕自石湖归苕溪(即吴兴)十绝句》。这一组诗,大概是他返回吴兴的途中或到家以后不久写下的,属于即兴、随感之类的作品。请看以下各句:
应是不眠非守岁,小窗春色入灯花。(第四首)
百年草草都如此,自琢春词剪烛看。(第六首)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第七首)
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苎作春衫。(第八首)
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第九首)
从这些沉郁低回的吟咏中,透露出来的是无限的孤寂、落寞和伤感。古语说:言为心声。此时此刻,如果姜夔身边真有一位他所喜爱的小红姑娘朝夕相伴的话,他的心情怎么会如此凄凉和消沉?尤其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两句,写的不正是他“雪后夜过垂虹”的情景吗?然而除了难耐的寂寞和彻骨的春寒,又哪里能看见小红倩丽的身影,听到她那低唱的歌声呢!
现在再来解读一下被不少人(也包括余先生)误读的那首著名的《过垂虹》诗: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的前两句并不难懂,说的是:“自己写了新词配上了柔美的乐曲,让小红伴着我的洞箫低声歌唱。”这样的情景,自然充满欢乐的气氛。但它出现在什么地方呢?对此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说,是在范成大的石湖别墅里;另一种说,从石湖开始,一直延续到小红和姜夔共同返回吴兴的船上。联系到“过垂虹”的诗题,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小红低唱我吹箫”一句,还是这对情侣坐船驶过垂虹桥下的特写镜头呢!我看,余秋雨先生就是这样来理解的。
由于我在前面已经考定,范成大把小红送给姜夔,是在这位词人回到吴兴以后。这个结论,就是对后一种说法的彻底否定。一曲完了,只要人在一起,还可以再奏再唱;两个人分手后天各一方,这洞箫伴奏的歌唱,还怎么能继续下去呢!因此,第三句开头的“曲终”二字,不应解释成“一曲奏罢或唱完”,而应当理解为“除夕以前那段欢乐生活的终结”。这样,诗的后半部分就只能是作者怀着对往事的无限眷恋,抒写自己难以排遣的离愁别恨。全诗从欢乐转向哀愁,其基调是低沉而伤感的。如果把它当作一首描写男女恋情的作品来引用和发挥,那就背离了作者的原意,是一种不应有的误读。
当然,后人的误读,跟陆友《砚北杂志》在表达上的不够严密有些关系。现在我把它的个别语句略作修改和调整,误读就可以避免了。改文如下:
……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音节清婉。公使小红等二妓肄习之。小红尤喜其声。尧章归吴兴,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公寻以小红赠之。
(三)“十四桥”是垂虹桥的别名吗?余先生“十四桥孔”的说法根据何在?
“回首烟波十四桥”是姜夔《过垂虹》诗的最后一句。将句中的“十四桥”同诗题联系起来考虑,它只能是指垂虹桥。但是,我查遍了手头所有古今桥梁研究的学术专著和专科工具书,都没有提到“十四桥”是垂虹桥的别名。看来这一点应当加以否定。
那么,垂虹桥到底有多少桥孔呢?由于这座始建于北宋时代的历史名桥几经坍圮重建,文献资料也缺乏详尽的记载,一时难以考定。这里摘录两条,以供讨论: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四“吴江县”:“长桥……一名利往桥,又名垂虹桥。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县尉王廷坚建。以木为之,长百三十丈,窦六十有四,中为垂虹亭……元泰定二年(1325),判官张显祖始甃以石,开七十二洞。顺帝至元二年(1336),元帅宁玉再建,开八十五洞。……自是亦数有修举,而桥窦或开或塞。”
朱惠勇《中国古桥录·江苏吴江垂虹桥》:“民国4年(1915),这座长500余米的七十二孔古拱桥圮坍,仅存四十四孔及石狮,护栏无存。桥因年久失修,1967年5月又坍圮,仅存东西两端十几个桥孔。”
根据以上资料,可知垂虹桥自北宋始建以来,其桥孔曾经有过64孔、72孔、85孔,到民国四年坍圮前为72孔,坍圮后剩下44孔。1967年最近的一次坍圮,只剩“东西两端十几个桥孔”。确切的数字,连研究桥梁史的专家也已说不清楚。几年以后余先生在松陵镇看到垂虹桥时,说是“十四桥孔仍在”。这个数字,不知道是他实地观察所得,还是从姜夔“回首烟波十四桥”这句诗中套用过来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如果属于后者,那就有点想当然了。因为我在前面提到,垂虹桥(即利往桥)始建于北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当时的桥孔有64个。到了南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王象之在他所著的《舆地纪胜·两浙西路·景物下》记载说:
垂虹亭,在吴县利往桥。东西千余尺,用木以万计。前临具区(太湖),横绝松陵,湖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桥有亭,曰垂虹。
由此可以看出,这座“前临具区,横绝松陵”的名桥,在经历了170多年的风雨沧桑之后,依然气势如虹,不见有丝毫颓败坍圯的迹象。而姜夔“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的时间,比起王象之的记载来,大约还要早30年。因此他所看到的桥孔应当绝大部分完好无损,即便有所堵塞,也肯定远远不止14个。那么这“十四桥”究竟表示什么意思呢?我个人揣测,在南宋时代从石湖到垂虹桥长达40华里的河道上,可能桥梁较多。当年除夕之夜姜夔乘船南行,孤寂的心情百无聊赖,便凭舱眺望沿途的桥梁,一座一座地数下来,数到垂虹桥时正好14座,于是便把它写进了诗里。“十四桥”指的就是石湖以南的第十四座桥。此说我并无根据和把握,只是在没有其他可靠的正解以前,提出来聊备一格而已。